[武侠]妖刀记(全)-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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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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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折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赤炼堂总坛位於越浦城西三十里,酆江一条小支脉流经此处,曲折的河弯切
割地形,形成一大片浅水湖。湖塘沿岸生满名为「满江红」的水生蕨类,其叶如
羽,浮水如萍,每到秋冬转为艳丽的朱紫,染得湖面一片红,地名「血河荡」由
此而来。越城开浦之初,雷家以马担帮(码头苦力)起家,而后插手漕运,狠捞
了一笔,遂在血河荡营造水寨,做为装卸货物的转运地,极盛时湖面上舟楫相连,
帆影接天,每日有数千、乃至数万人在此地吃饭干活,水手舵工的呼喝声响彻云
霄,商家林立、车马川流,俨然自造一镇。

后来,随着船运发展,小小的河泊难消化惊人的吞吐量,重心渐移到离越浦
河港更近、交通更便利、腹地更广大的地方,如今光是越浦左近,赤炼堂便设有
五大转运使,各有各的码头,血河荡的袓业脱去了繁盛的商港码头色彩,成为堡
垒似的象征。江湖上说起血河荡的「风火连环坞」,谁都知道是固若金汤、易守
难攻的要塞,龙潭虎穴不过如此。

城内的人工运河之上,泊有一艘赤炼堂的平底沙舟,连七宝香车都能直接驶
上甲板。耿照等人登船后沙舟起锚,就这么大剌剌开出越浦,水道上虽设有专门
检查船只的河舶务,但赤炼堂乃东海水道的真主,插了风火旗的船舰,河舶务的
官员连拦都不敢拦,遑论登船检查。

雷腾冲脚踏船头,回眸冷笑,似是对耿照说:「你的将军腰牌只在陆地管用,
一旦下了水,还不都归我们管?」三人形势孤立,除了手中的人质,能仗恃的只
剩耿、染两人的武艺。

从越浦往血河荡是逆水行舟,须借助划桨张帆之力,沙船缓缓航行,不多时
便离开了宽阔的江面,驶入支流,夹岸满满的芦苇沙洲,本已狭小的河道更显窘
迫,远方接天处矗着一座苍郁的山头,若继续往前,终不免要撞上。

沙舟放下船帆靠向河岸,桨手仍卖力划着。领航的艄公发一声喊,左舷抛下
竹篾编成的索状纤藤,岸边数十名精赤上身的纤夫拾起纤藤上的大绥(拖带),
绕着身子往肩头一挂,呼喊着向前拉。

船首轧着激昂的白浪冲过浅滩,转入一处形如眉月的河弯,原来那青翠的山
头即为月牙边角,膂月凹入部建有大片壮观的船坞水寨,高高低低的建筑髹着黑
漆,插满红白相间的三角旌旗,迎风猎猎,令人肃然起敬。

耿照心道:「此地,便是名震东海的「风火连环坞」!」岁月流转,昔日的
湖荡早已淤成了一弯月眉,码头下的水面依然能见成片的「满江红」,然而在这
个季节看来直与浮萍无异,还不如夹岸的茂密苇丛惹眼。风火连环坞最大的码头
直通校场,校场上遍铺青砖,汉白玉的阶台前置了张九龙座,十把狮头椅分列两
旁。

耿照抬望阶台,看着依山而建的宏伟厅堂,再看看前头的七宝香车,虽然置
身险地,却忍不住一丝好笑:「敢情车驶不进大堂,集会都改在校场上了。」

殊不知赤炼堂的总瓢把子雷万凛隐居多年,不问世事,名义上虽由四太保「
凌风追羽」雷门鹤总理帮务,实则谁也不服谁。这片依山傍水的建筑最早沦为义
子们的角力战场,往往跨过一道门墙,院里的天日就不一样了,聚会时谁也不入
谁的厅门,唯恐有诈,索性在校场上说事,反正这样的机会也不多。

耿照等人一下船,就被数百名赤炼堂弟子包围,人虽规规矩矩分立在两排狮
头椅后方,相隔有数丈之遥,然而近千只眼睛虎视眈眈,只待上头一声令下,随
时便要扑上来。

押后的雷腾冲道:「就在这儿说罢。老十,唤你院里人把解药拿来。」大剌
刺往第六把狮头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再不肯走了,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染
红霞结实健美的腰臀长腿,喷啧道:「不坏,真不坏!」

十爷院里的心腹闻讯,连忙携了只锦盒来,雷冥杳远远见着,提起余力尖喝
:「慢……慢!」瞪着耿照:「剑……剑……」寥寥几字说得满头大汗,可见毒
药之厉害。

崔滟月也是奄奄一息,白着脸摇头:「剑……被他们抢走了。我哪儿……哪
儿来的剑?」雷冥杳挤出一抹冷笑,咬牙道:「那……那好,一翻……两……」
用力吞了几口唾沫,似将晕厥。

给他拿解药来的乃是一双妙龄女郎,姿容亦佳,见状齐道:「……十爷!」
雷冥杳睁眼喝道:「莫来!」嗓音尖亢,白惨惨的双颊涨起病态的彤红,俊美的
面孔更形妖异,仿佛阳气吐尽,化成一只脱壳艳鬼。耿照将人置在一张狮头椅上,
眼看情况要僵,总不能教崔滟月与这不要命的伶人赔命,扬声道:「八爷,既然
如此,烦你将崔老爷子画押的契纸,以及那柄伪剑一并拿出来,大伙儿把事情的
来龙去脉对清了,省得缠夹。」车中,雷亭晚怡然笑道:「如此甚好。」

片刻从人取来了文书,以及一只冷玉剑匣,揭盖一看,赫见锦衬上嵌着一柄
黑黝黝的长剑,仿佛被熏黑了似的,炭焦般的表面又隐有一抹虹彩,显是被极高
的温度烤过,与崔黼月所说不谋而合。

染红霞端详片刻,不觉蹙眉。耿照低问:「怎么?是不是这把?」「剑形与
我当年所见十分相似,但颜色不太一样。」她沉吟道:「还有一处不对劲……剑
柄末端,我记得镶有一枚荔枝大小的火红齐珠,这把剑也没有。」此话一出,雷
腾冲、雷冥杳尽皆变色。

耿照低声道:「我懂了。剑是真的,但关键是上头的那枚资珠。崔老爷子摘
下给崔五公子带走的,只有那枚宝珠而已,所以崔公子没说谎,他的确没有剑:
而赤炼堂拿到的这柄剑,也的确不能算是真的,没有了宝珠,「映日朱阳」不过
是一柄质坚工巧的顶级名兵,却无火元之精的异能。」

染红霞诧道:「火元之精?那是什么?」

「传说钧天八剑分为「四德」、「四象」两组,四象是指地、水、火、风,
那家主将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恰当的成分比
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耿照娓娓说道:

「从这柄剑上的烧灼痕迹来看,邵家主对材质的耐火度下了很大的功夫,一
般的刀剑毋须如此。显然剑首那枚宝珠是极阳极烈的奇珍,要将其火劲转化为助
力,剑身才须如此处理。我听说有种冶兵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无须鼓风生火便
能自生热能,唤作「火元之精」,邵家主装在剑柄末端的那枚宝珠,兴许就是这
样的东西。j 雷腾冲冷哼一声。「谁知道你是不是吹牛?」

耿照正色道:「这样的事,每个有心锻造兵器的师父都知道。我七岁进入白
日流影城,十二岁那年就听说过「火元之精」了,至于贵帮长年经营军械买资,
竟然毫不知情,这点我也觉得非常奇怪。」雷腾冲老脸一红,转头「呸」的一唾,
低声咒骂不绝。

七宝香车中再度传出那把斯文悦耳的声响,雷亭晚悠然道:「既然如此,还
请崔五公子把那枚「火元之精」交出来。契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此剑已以现银一
百两的代价卖给了我,令尊的画押可不是假的。」

耿照打开契约文书,果然写得分明,以一百两买了此剑,其下有「崔静照」
三字画押。崔滟月颤着双手,读得泪流满面,喃喃道:

「真……真是我阿爹的亲笔!这……」染红霞也接过观视。雷亭晚笑道:「
二掌院乃正道七大派里的闻人,声名素着,料想不致学那市井无赖之举,一把撕
了契纸才是。」

染红霞压抑怒气,转头问:「崔公子,这真是令尊的笔迹?」崔滟月茫然点
头。耿照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崔家破败如斯,赤炼堂固然罪大恶极,崔家的
子弟恐怕也非全无责任。」拍了拍崔滟月的肩膀,朗声道:「十爷,火元之精乃
是异物,别说随身携带,若无这只特制的冷玉匣贮存,恐怕连持剑也不易。你们
追了崔公子忒久,该明白珠子至少不在他身上罢?」雷冥杳毒性开始蔓延,已难
言语,一点朱砂般的殷红渗出前襟,渐渐晕染开来。

雷腾冲抱臂重哼,面上的丑疤扭动如蜈蚣。「姓耿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十爷与崔公子一齐服药,先把毒解了。」耿照道:「若非今日一行,
你们也不知道要找的是枚珠子,而非一柄剑,这般蒙着头找下去,不知伊于胡底。
便以这条线报来换取解药,也尽够了。」

雷腾冲心想:「你拿消息换解药,拿什么换你们平安离开?蠢才!」耸肩笑
道:「老子无所谓!老十,你听见啦,你不要命不打紧,断了珠子的线索,死得
才叫冤哪!」雷冥杳闭目咬牙,胸口剧烈起伏,显是心绪汹涌。

未几,车中雷亭晚也和声劝道:「你们都吃了药罢。契纸是真,剑也是真的,
耿兄弟与二掌院是讲道理的人,总不能坑了咱们。老十!」雷冥杳身子一颤,咬
牙道:「药……药来!」两名女郎飞奔过来,服侍二人用药。

足足等了一刻,才见他——人面色好转,呼吸如常。染红霞一探崔滟月腕脉,
回头道:「脉象正常,毒已解啦。」崔滟月一跃而起,指着七资香车,悲愤道:
「你们……他们的确毁了我家,害死我家人,这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会错的!」
这话

却是对耿染二人所说。

耿照点头道:「我信你。」见崔滟月满脸错愕,正色道:「崔公子,令尊过
往题诗时,习惯的落款是什么?」

崔滟月不假思索回答:「先翁以「林泉」为号,落款不外「崔林泉」、「焦
岸林泉」、「林泉亭翁」这几……」露出恍然之色。染红霞不懂题跋,看书也多
看武经兵书一类,在一旁静静聆听。

耿照道:「我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应,习以「应化万千」为作品落款,那「
万」还非是一般的万,须写作简笔之「万」,我见他签写文书,亦是如此。这契
书由来很简单,想是令尊死前教人胁迫,故意签了个与平日不同的花押,日后对
簿公堂时便知蹊跷。」扬声道:

「这契纸非常重要,千万不能撕毁。我将亲自带回将军面前,做为赤炼堂残
害无辜、鱼肉百姓的证据,为你崔家讨回公道!」这几句话以碧火真气送出,霣
得在场数百名赤炼帮众身子一晃,根柢差的手足酸软,倒退几步,明晃晃的钢刀
「铿铿」落了一地。

雷脎冲、雷冥杳对望一眼,心下骇异:「这少年……好深厚的内力修为!」
忽听雷亭晚哈哈一笑,怡然道:「典卫大人可有想过,要怎生离开此地?」耿照
从怀里掏出将军府的金字腰牌,对众人一亮,昂然道:「我亲受将军饬令,掌管
越浦内外江湖势力进出,更是七品朝廷命官!要出此地,谁敢拦我?」雷剩冲神
色古怪,片刻「噗!」一声捧腹大笑,连原本被耿照一喝之威所震慑的帮众也狂
笑起来,笑声震动山野。

崔滟月死命抓住染红霞的衣袖,挨近她温暖结实的娇躯,颤声道:「他……
他们笑什么?」染红霞按剑昂立,眸子电扫而过,与她目光一对的赤炼堂弟子如
遭剑戮,纷纷闭口,放肆的哄笑随之沉落,渐不复闻。

「没什么。」她淡然道:「人若无知,只能藉笑声来掩饰懦弱,如此而已。」
雷亭晚笑道:「二掌院说得是。但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赤炼堂杀的朝廷命官,未
必少过江湖人物。本帮迄今屹立不摇,如有需要,我们并不忌讳杀几个官。你不
过交了些好运,因缘际会,才糊里糊涂混了顶乌纱帽,一个月前,你还是本帮各
码头通缉的要犯,真当自己是镇东将军么?」

耿照似乎并不意外,负手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杀出去了,是不是?」
雷亭晚哑然失笑。「这会儿,你倒当自己是岳宸风了。」神术宝刀横持腰下,耿
照仍是背负双手,缓缓踏前。靴尖「啪!」踩落泥尘,青砖上粉灰扬起,众人呼
吸一窒,不由小退半步。车中的潇洒笑声为之一顿,连原本跃跃欲试的雷腾冲不
禁脸色微变,小心谨慎起来,熊一般的巨大身躯微微挪后,挥手示意属下上前。

耿照并未发觉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与岳宸风相比,这些人宛若虫蚁,来得再多,不过徒增厌烦罢了,并不会令
他感到恐惧。在和岳宸风的一战里,他彻底磨练了气力、战法、意志……其中最
重要的是「气势」——战无常胜,务求必胜!胜负是贯彻意志之后的结果,一旦
决定动手,便不再犹豫。

在众人回神前,耿照身形一晃,已然出手——

校场极大,对手分布甚广,他却如饿虎般扑向雷腾冲,连刀带鞘朝他面门砸
落!雷腾冲身边手下最多,不像雷冥杳气力未复、仅有两名侍女环护,他万万料


到耿照竟会挑自己下手,仓促间举起钢腕一挡,「铿!」被震退数步、胸中
气血翻涌,

忙不迭地挥动猿臂,一捞着部下便往前推,口中疯狂咆哮:「上!给老子上!
通通上前去!」

众人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拔刀,却听前排「哎哟」、「妈呀」、「我的娘
啊」呼痛声此起彼落,人如惊涛般倒成一片,耿照刀未出鞘,每一挥必中膝腿肩
腰,骨碎的声响不绝于耳,眨眼二十余人倒地哀嚎,后退与逃跑的挤成一团,反
将雷腾冲卡在中间。

眼看将与雷腾冲相接,身后「轰」的一声巨响,硝烟如浪一般逆风卷来,浓
呛欲窒。

「二掌院!」

他反身跃入烟硝,挥散浓翳,忽听嗤嗤几声,雾中几点乌芒飙来,忙舞刀拍
落,鼻端嗅到一股熟悉芬芳,开声道:「是我!」身畔那人剑势一偏,划了个圆
弧收回,只差得分许便要刺中他,正是染红霞。

「你没事罢?」两人背靠着背,耿照急问:「崔五公子呢?」

「没事,我拉着他。」染红霞的声音中似带痛楚,耿照几乎能想像她秀眉微
蹙的模样,略一分神,「飕飕」的机括声密如急雨,所幸先天胎息并非纯靠耳目,
暗器划破、扰动云雾时的微妙变化,对碧火功不啻击鼓吹号,比眼看耳听还要清
晰。

耿照一一将暗器拍落,暗忖:「好强的劲力!那雷冥杳断无如此手劲,莫非
是弩机?」染红霞咬牙道:「小心……小心那辆车!」语声未落,一抹灰影碾破
烟雾,雪白的七宝香车在灰翳中看来意外带着冷冽的青灰,通体散发出钢一般的
狞恶光芒。(是……是它?)

然后耿照便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七宝香车上发出了翻动机关屉板般、单调呆板的「喀啦啦」轻响,却看不清
车体有什么变化,数不清的暗器便已迎面而来——

「快走!」他一推身后佳人,臂间爆出一团耀目豪光,宝刀神术终于出鞘。
「走陆路出水寨,快!」乌芒叮叮咚咚地撞入漩涡般的银光之中,碎成了粉尘般
的细小烟花。

染红霞不明所以,依然信任他的判断,护着崔滟月冲出烟雾,退往水寨大门
的方向。雷腾冲乘机率众包抄,调息完毕的雷冥杳一跃而起,两名侍婢一使双剑、
一用双刀,居然也跟着掩杀过来。

——「以一敌多」只有一个秘诀,那就是绝不能停。

染红霞娇叱着挥动金剑,披散浓发,挽着崔滟月左冲右突,结实修长的体态
无比曼妙,剑招却是大开大阖,杀得赤炼帮众汗流浃背,本该是合围收拢的局面,
竟被她一轮毫无间断的重剑抢攻,冲散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首尾难接。

往往四、五条大汉并肩齐上,却挡不住她随手一扫,就算钢刀没断于昆吾,
肩肘也要被她惊人的膂力震脱关节,轰得倒飞出去。这美貌动人的红衣女郎在他
们看来,直与飞天夜叉无异,原本蜂拥而来的帮众们开始争相退走,追兵反成了
四散的逃兵。

雷腾冲、雷冥杳一身武功在人马杂沓间难以施展,纷纷斥退手下,但场面已
然失控,前头的人被染红霞杀得不住后退,如海水般倒灌而回,雷腾冲仰天怒吼,
挥拳抡扫,挤到身边的数人被精钢臂鞲打得血肉模糊,残肢头颅冲天飞起,众人
这才

一哄而散,终于清出战场来。

敌人只剩两名,形势却更加凶险。染红霞一拄金剑停下脚步,巨量累积的酸
疲骤然涌上,汗水从高挺的鼻尖一点一滴落在青石砖上。雷腾冲狞笑:「小花娘!
一个打几十个,看你还剩下多少气力?」

还不能倒下,她对自己说。牢牢挽着毫无自保之力的书生,强抑臂间的颤抖,
缓缓举起了昆吾剑。

耿照挡下暴雨般的暗器,欺七宝香车体积硕大,毕竟不如活物,抽身欲退,
谁知「喀喇喇」一响,飞鬃电吻、雕工邪异的两只马头已穿雾而出,朝他胸口撞
来!(好快!)

他伸手一拍木马的吻部,还未借力,马嘴突然「嘎!」翻开,弹出一杆锋锐
的红缨抢来,枪尖入肉的瞬间耿照及时攒住,藉机簧之力往后一退,「噗!」冷
钢离体,绽出大蓬血花。他跌落在地,半嵌在马腹中的巨轮横里压来,轮底「嚓!」
翻出鲨齿般的牙状尖刀,朝腹间碾至!

耿照侧滚却快不过车轮,眼看避无可避,神术往腰间一横,双手握紧刀柄。
鲨齿巨轮挟着车身重量滚上刀板,齿牙与神锐的刀锋一绞,鲨齿喀啦啦地崩断,
破片四射,刺得耿照半身是血,就这么一阻,巨轮略为退转,耿照忍痛向侧边翻
开,脚跟一蹬,本已滚出丈余的身子又平平滑开七八尺,一条鐡炼镰刀「唰!」
削下他半截裤脚,「铿啷啷」地卷回车身中,却不知是收回到哪一处。

耿照一跃而起,随手拍落激射而来的整排袖箭,站好时七宝香车也已倒退转
正,两头妖异的跨轮木马正对着他,双方相距不足一丈,不管是哪一样方才遭遇
过的神秘武器,这都是非常理想的攻击半径。——毫无……毫无喘息的机会。

直到今日之前,耿照始终相信机关自有局限。但不是这辆车。它巨大而灵巧,
不依畜力却有着活物般的敏捷反应,武器刁钻难防,而且配置缜密,似乎考虑过
各个死角的补强搭配……这辆车一定有弱点,譬如轮轴、车腹,或者机簧较易受
损处,但问题在于根本无法靠近。

而且,倘若这片硝烟是七宝香车所造成,代表它还配备了火器。当今武林擅
用火药的有几家,如九曜门的「炽盛光」、西降宫的「鬼子母」、淼天岛的「八
方神雷」等,都是闻名天下的火器。然而硝石禀性极不稳定,怕潮、怕震、怕天
干火燥,又受限于引火不便,这些威力奇大的武器多采排布发动的设计,如同机
关阵一般,罕有制成方便携行的小型暗器。

耿照心念一动,突然窜了出去,绕着马车狂奔起来。

果然这次七宝香车并未跟着他一起转动,机关毕竟不是活物。耿照绕得几匝,
神术刀猛朝马车的左后方砍落!他并非是盲目攻击,这个角度即使七賨香车突然
后退也碾不到他,而主要攻击的目标是左侧车轮的护盖,一旦砍开这里,下一步
便是破坏车轮,彻底瘫痪车辆,将躲在其中的雷亭晚逼出来!

密集的铿然声响宛若敲锣,雪白的车厢被斫得火星四溅,表面刀痕累累,却
无一砍入车体,砍落的瞬间刀锋总是微微一偏,连锋锐的神术刀也难奏效。(这
是……水镜钢!)

七叔曾说过,有种特殊的锻造法名为「水镜钢」,用以打造铠甲:将钢片表
面研出特殊的角度,并处理得如镜子般光滑,下刀时力气越大越容易偏开。若甲
后再衬几层特制的厚牛皮,连重兵都能多捱几下。

「那是不是甲片越小,效果就越好?」当时才刚被允许上砧的小耿照问。他
正学着把鐡坯打小,形状打得跟图样——般精确,对这点特别感兴趣。

七叔摇头。「如何分割甲片,便是锻造「水镜钢」的秘诀所在。钢材各有强
度,造得大了,就像翻过来的锅盆,不用砍穿砍破,一拳就打凹了,造得小了强
度不够,分一百片、一千片也没用。分多少片、又怎么分,正是水镜钢成功的关
键。

「遇上真正的水镜钢,别想拿什么神兵对抗,这是天生相克,如同水克火。
不如搬块几百斤的大石砸烂它,就像撒泡尿浇熄火头。」这是七叔的结论。

耿照连砍数刀不生作用,一掌打在车厢上,「轰!」车体一跳,感觉落手的
厢壁一缩,旋又恢复如常,掌力已消弭于无形,看来底下所垫,可比数层特制牛
皮厉害多了。

七宝香车猛地一转,将他甩开,藏在车体各处的枪、刀、镰、勾啪啦啦地翻
过一轮,夹以层出不穷的暗器,耿照被硬生生逼退两丈,身上又多添几道伤口。

妖物般的怪车再度倒退转正,马头对着耿照,车内传出雷亭晚的笑声。「能
与这辆车如许缠斗,典卫大人非凡人也!」轮轴前后转动,似要直冲过来。

耿照灵光乍现:「机关再怎么神奇,暗器、火炮却非是用之不尽……如此,
先废他一臂!」纵声长啸,施展轻功挥刀扑上,迈步绕着七宝香车一阵乱砍,不
住闪避车体施放的暗器与机关。

雷亭晚哈哈大笑:「典卫大人!我这车壳的「水镜钢」乃是七宝之一,你便
是砍坏了宝刀,不过添几处猫爪痕迹罢了,何苦来哉?」机关屉板一翻,一排耀
目火弹曳着炽亮的萤尾咻咻而出,耿照抱头滚地狼狈躲过,背上被烧去大片衣衫,
心想:「再来便是断你双腿!」长刀插地,一跃而起:

「那也未必!」运起十成功力,薜荔鬼手中号称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猛
然击地,轰碎声一路蔓延至七宝香车底,宛若湖面碎冰。

原来他绕行攻击的同时,脚底暗自施力,将所经处的青石砖通通踏裂,再赞
以金刚部第一怒掌,方圆两丈内地形破碎,七宝香车前后滑动几下,才发现颠簸
难行,再无先前的敏捷。

背后传来一声尖叫:「老八!」充满怒气,却是雷冥杳的声音。尽管战局不
利,雷亭晚还是一贯的斯文和煦,似乎带着笑意:「顾好自己罢,老十。两个打
一个,打得忒难看,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车轮在高低不平、布满砖碎的畸零
地形上挣扎一阵,喀喇响中透着一股躁烈火气,倒也不似话语中那般从容。

耿照拔刀转身,飞步冲入战团,神术刀接过雷腾冲的钢腕,前后夹击之势乍
现缺口,染红霞却不恋战,拖着崔滟月继续冲向寨门!雷腾冲大吼:「老十,莫
放她逃了去!」但见豪光窜闪,铿铿几声,右臂的精钢臂鞲竟解成数片,零星坠
地,切口无比平滑,如磨铜镜。

兴许是刀势太快,雷腾冲一条生满卷曲茸毛的黝黑右臂仅留下数道殷红,连
血也没见。他忙向后跃开,悻悻然怒叫:「仗兵器之力,算什么好汉?」耿照点
头:「那我不用兵器!」将刀插回腰后鞘中。

雷腾冲拧笑:「怎会有你这种蠢货?」左拳呼的一声,朝耿照脑门挥落!他
外号「陷网鲸鲵」,身具怪力,再加上几十斤重的精钢护腕,这一拳足可开碑裂
石。耿照「不退金轮手」轻轻巧巧一转,将拳劲导引入地,震碎大片青砖,双掌
按着他左臂的精钢臂鞲一合,碧火神功的雄浑劲力到处,生生将臂鞲压凹进去。

雷腾冲满地打滚,偏偏又扯不下臂鞲来,惨叫声不绝,片刻声音渐低,却非
是挣脱了变形的钢箍,而是痛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连喊叫的力气也无,只能
蜷在地上死死吐气。

另一厢染红霜抓住机会向外冲,她与耿照一进一退、配合得妙到巅毫,雷冥
杳施放暗器不及收手,急起直追。他轻功本就高超,纵使起步略晚,仍一闪身便
拦在染、崔二人身前,欺她久战无力,迳拔阴阳双匕抢攻。

短兵相接,昆吾剑连环三式,刺中他肩、腰、腿三处,伤口不过针尖大小,
渗出殷红。雷冥杳一跤坐倒,手里扣了枚蝴蝶镖,还想顽抗,染红霞剑尖一挑,
指着他的咽喉:「我不爱杀人,但不代表我不会。」

雷冥杳咬碎银牙,妖丽的面孔满是阴惊,犹豫不过一瞬,「铿!」掷落钢镖,
抬望眼前的红衫丽人,狠笑:「将来你会后悔,今天没杀了我!」

染红霞还剑入鞘,挽着腿软的崔滟月与耿照合于一处,三人往大门处奔去。

由校场到大门的这一段仍有不少赤炼堂帮众,只是各不相属,又缺乏统一的
高层指挥,就算不时有人零星上前阻挡,也难撄昆吾剑、神术刀的锋芒。片刻水
寨大门已近在眼前,远方似有大片烟尘卷动,马蹄声踏得地面隐震,滚滚而来。

风火连环坞被这么一闹,众人心思全放在校场上,这时望台上才见黄沙卷来,
慌忙吹起号角,又有更多赤炼堂弟子涌出,手持抢刀全副武装,各奔岗位准备御
敌。染红霜诧然道:「不是他们的援兵?」「不是,」耿照笑道:「是我们的!」

黄沙中旌旗卷动,隐约可见「骁捷」字样,马上骑士身披重甲,当先一骑却
是一身黑衣劲装,急驰中不小心甩脱了头顶的冠帽,散出一头乌黑秀发,正是弦
子!

她在食店穿窗而出,得耿照暗中授意,往巡检营调动兵马。罗烨点齐所部前
来接应,骑兵虽快,到底不如舟行,途中略有耽搁,总算堪堪赶至。

染红霞精神一振,想起当日联手对抗万劫,也蒙他应变奇快、屡出巧计,终
于脱险,怀念之余,柔情忽动,转头道:「总是有你,才能化险为夷!」不由一
笑,双颊晕红。耿照热血上涌,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失态,忙对崔滟月道:「
崔……

崔公子,再加把劲,咱们这便要离开风火坞啦!」

只听一人长笑:「哪有那么容易!」自大门顶一跃而下,单掌拍向染红霞!
耿照惊怒交迸,截以一路「宝剑手」,谁知那人掌势不变,中途才挪向耿照,前
半式的掌力已压得染红霞身形顿挫,再难前进。「啪!」两掌相接,仅后半式便
震得耿照五内翻涌,不赀心惊:「好厉害的掌力!」来人双足落地,再出一掌,
同样往染红霞身上招呼。

耿照不敢托大,改以刚猛无馎的「跋折罗手」直取中宫,此乃兵法中的「攻
其必救」。那人哈哈一笑:「来得好!」依旧是中途转向,前半式轰得染红霞小
退半步,秀美绝伦的脸蛋一霎胀红,再不卸力,这半掌便要震伤脏腑。

染红霜莫可奈何,将崔滟月一推,登登登倒退三步,把掌力全卸向地面,正
要伸手挽住崔滟月,忽然喉头一甜,嘴角溢出一抹温黏,才知早已受创,不敢开
口,倒转昆吾剑拄地,争取时间调息。

那人扬声道:「但教他们出得此门,今日坞中所有人自杀谢罪!」赤炼帮众
如梦初醒,再不分派系人马,齐声呐喊,将三人团团围住。

至此突围无望,耿照心有不甘,见那人第三度出手,仍是平平一掌,心想:
「世间哪有如此霸道的掌法?舍了招式变化,全以威力决胜!」福至心灵,想起
当日刁研空战岳宸风的情景,双手运化如杨似柳,在手掌相触的瞬间放空劲力,
任他掌力再强,总不能打在空处。

那人「咦」的一声,脱口赞道:「好!」眼看右掌使老,左掌又出,耿照双
手才抵得他一掌,也顾不得什么「空」了,不退金轮手一圈一拦、满以为挡下之
际,那人缩回的右掌再出,轰得耿照倒飞出去,落地时连滚几圈,蹒跚撑起,张
嘴呕出一大口鲜红。

「挨得这式「撼地双擘」还未死,是一号人物。」那人冲耿照竖起拇指。他
生得熊腰虎背,身量不高,十分精悍,劲装快靴,肩负行囊,风尘仆仆的模样,
黝黑的面孔说不出的沧桑,犹如半路歇息的老镖师。

染红霞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横剑当胸,寒声道:「大太保,你不问是非黑白
便动手,莫非这寨子里作奸犯科的龌龊勾当,也都有你的一份?」

耿照心中一雳:「他……便是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的「天行万乘」雷奋开!」

却见雷奋开掸掸襟袖,怪眼一翻,哼笑道:「是好是歹,这寨子里大小事本
就有我的一份。你也不是刚出道的雏儿了,染红霞,难道不知上门踢馆,须有来
得去不得的准备么?」

染红霞目光沉定,并不慌张,沉声道:「如此说来,为夺「映日朱阳」、灭
去焦岸亭崔家满门一事,大太保也必然知情了?」果然雷奋开面色一凝,严声道
:「什么映日朱阳?焦岸亭……是崔林泉老头家么?」

她点了点头,冷道:「上回流影城一晤,大太保力促七大派捐弃成见、共抗
妖刀之事,我记忆犹新。白城山之约还尚未履行,若大太保回头便灭了崔家,未
免太令人齿冷。」

雷奋开摇了摇头。「此事我不知情。」染红霞便将来龙去脉略说了一遍。「
依照在流影城的约定,钟允被害一事,或与妖刀祸世有关,应提出来由七大派共
同参详。然而贵帮三位太保不仅隐匿不报,还觊觎宝剑,做出天理不容之事。我
等今日前来,是要为崔五公子讨一个公道。」

雷奋开的脸色非常难看,抱臂不语。不多时,七宝香车脱离了破碎的地形,
缓缓驶近,雷冥杳亦由两名侍女搀扶而至,连痛得浑身冷汗、抽搐呻吟的雷腾冲
也被担架抬了过来。

「哼,丢人现眼丨」雷奋开怒极反笑,环抱双臂道:「把你们六爷抬下去,
找人把那块烂铁锯开,省得他叫得娘儿们也似。老八,你待会儿可要同我好生交
代,是谁让你们去抢剑的。」

雷亭晚笑道:「哎哟,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们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哪能有什么交代?老四回来你问他呗。」掉头驶向码头。雷奋开冷笑不止,转头
望向雷冥杳:「你呢,也是一样的说法儿?」雷冥杳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说
的。」瞥了染红霞一眼,扶着侍女肩头往山上的别院走去。

此时巡检营的三百铁骑驰到,罗烨一勒缰绳,解下防尘的面巾,就着鞍上行
礼:「属下来迟,大人受惊了。」耿照摇头:「不会,来得恰好。」见弦子一掠
下马、拔出灵蛇古剑斩开寨门,飞也似的奔过来,微笑道:「辛苦你啦。多亏得
有你。」

却没注意到身后染红霞面色一凝,幽幽将视线转了开去,直到深呼吸几口、
稍稍平复,才又僵着脸对雷奋开道:「太太保,此事你怎么说?」

雷宁开淡淡哼笑,乜着怪眼道:「你待如何?」

染红霞干咳两声,木然道:「便由典卫大人决断。」虽是对他说话,却又不
肯看他。耿照只觉奇怪:「怎地……一下又变得如此生份?」但此际不言私情,
清了清喉咙,冲雷奋开一拱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依在下之意,三位太保犯了杀人、劫财、奸淫等重
罪,我须将他们押送将军府处置,另外,此案越浦城尹梁子同亦牵连其中,须与
他们三位对证。宝剑归还崔五公子,这是理所当然,崔家的物业亦须一并归还,
无法完整归还的则须予以赔偿。」

雷奋开冷冷看着他,仿佛他脸上开了朵花,片刻才道:「就这样。」「若有
什么遗漏的,我会再向大太保禀告。」耿照道:「就这样。」雷奋开冷笑。「办
不到。」「哪一样办不到?」「一样也办不到。」雷奋开沉声道:

「崔家之事,我很遗憾,他们非是江湖人,不应受江湖牵累。但雷腾冲等是
我赤炼堂之人,要杀要剐,也是本帮关起门来的家内事,与你无关!你想拉人见
官,一句话,办不到。」

耿照面色沉落,肃然道:「大太保执意如此,我也不是全无准备。这三百名
骁捷营的精甲铁骑,够不够拘提他们三位到案?」雷奋开摇头,一指对面的山头,
那是月牙膂的突出部,站在上面可俯视风火连环坞,故设有望台岗哨,派弟兄把
守。

「我麾下有五百「指纵鹰」,便埋伏在那里,若以弩机发箭,你这三百名雄
骑转眼便成刺猬,你信不信?」耿照凝了他半晌,一笑摇头。「你没有五百人藏
在山头。」「对,我是骗你的。」雷奋开也笑了:

「即使如此,你今天谁也带不走。小子,你的权力,是镇东将军给的,赤炼
堂的也是,我们若闹到了将军面前,非要分个生死存亡的话,留下的会是将军比
较需要的那个。

「你能为将军掌管东海各水陆码头、驱逐难民,提供兵械军资,打探消息,
做各种既见不得人、可又不能不做的事么?赤炼堂一年花在这些事情上头的本钱,
数以万两计,就算今天是其余东海六大门派要跟我上这个秤台,我也不怕,何况
是你?」

雷奋开说话的态度并不张狂,没有占尽上风的味道。他只是陈述事实,一点
也不得意。

「你要办梁子同,但他是中书大人的人,将军会为了你,在这个当口跟中书
大人正面冲突?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帮你自己,也帮大家一个忙,事情已经够多
够恼人的了,别拿这些窒碍难行的勾当回事干。

「崔家的事,我会让老四给你们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须等我调查清楚,
才知道要如何交代。一个月前,我才在东海水陆各码头发布讯息,要拿你来一问
妖刀的秘密,当时我向横疏影保证,一旦落在我手里,我肯定教你生不如死。我
一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今日你们闯进风火连环坞大闹,更是死路一条,便是许缁衣、横疏影亲来
也没得说。但我很佩服你。虽然你的要求在我看来,简直像是小儿胡闹,但我佩
服你胡闹的勇气。」

——在转身离开之前,他只看了耿照一眼,鱼尾深刻的眼角微眯着,笑意更
显苍凉。

「所以,今儿我给你们的优遇,就是放你们活着从这里走出去。请。」

符赤锦在房里等他回来,一直等到了天黑,但耿照始终没回来。这样也好,
她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想骗他,也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她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可以
与他坦然相对,什么事都能说、都能分享,没有一丝犹豫害怕,就像现在这样。

她吹熄了灯花,在幽蓝里踩着一廊斜影,来到大师父房里。今夜,是个无月
而多云的夜晚。

大师父受伤之后,她为他准备了一只小巧的青釉瓮,大概只比腌溃酱菜蜜饯
的缸子略大些,就像酒肆里小孩儿抱着叫卖腌李、话梅、人面子的那种。大师父
从破损的旧缸换到新缸子的过程没人能看,就连二师父、小师父也不行,符赤锦
特别为他把缸子拿去城外乱葬岗吸纳土金之气,勉强赶上了今夜。

她拿来一个坚固的藤架,把青釉瓮小心放在架中,以特别处理过的尸布将瓮、
架牢牢缠起,以防行动时有什么万一。大师父现在非常脆弱,其实不适合出门,
她不止一次想说服他打消这个念头。

「宝宝锦儿不懂,师父们连宗族的仇恨都放下了,只求一个无争,为什么又
要去蹚这浑水?」

大师父平静回答:「女徒,你看过《岣嵝异策》,也向师父们讨过那三张残
页,应该知道我心中所想。在本门数百年的源流中,曾有一人的修为境界最接近
「赤血神针」。」

符赤锦点点头。「我知道,是「万里飞皇」范飞强。」

大师父淡然道:「我从来没喜欢过那人。如今想来,这该是我对他的忌恨,
人在年轻识浅之时,总会生出如许心魔。我和你二师父钻研残页心诀多年,成了
现在这个模样,所以不许你小师父过度钻研,但此事难禁,我心里很清楚。

「范飞强是个有心人,对于「赤血神针」,不会什么都没留下。他若曾留下
只字片语,必与那柄赤眼妖刀在一块儿。因此,大师父非去不可。」

她并没有开口要求让耿郎一起去,虽然目前单以武功论,有他随行最能保证
大师父的安全。那对大师父来说太过为难,若非其他两位师父伤重,大师父恐怕
也不会让未曾发誓加入游尸门的自己参与此事,更何况是她「名义上」的夫婿?
就算只有她一个,她也会拼死保护大师父的。宝宝锦儿暗自发誓。

二更时分,她小心背起竹架,来到密函指定的地点。

内河边上的小舟把她带出越浦,逆水来到一处山脚。对游尸门人来说,夜行
简直是家常便饭,她轻而易举上了山顶,取出密函,搧亮火绒烧了,淡绿色的信
函燃起淡绿色的烟,在山风中不但不消散,反幻出青鸟的形状,向前掠去,「噗!」
点亮了一只白纸灯笼,灯笼上绘了骷髅头。那是游尸门的标记。

符赤锦提着灯笼穿过一片密林后,来到一处断崖,适才行舟的河道便在她脚
下。

符赤锦往前一步,发现左右都有人打着白纸灯笼,只是相距甚远,又或林间
布置了什么机关,彼此间并不能相望。「久违了。」

崖边一盏白灯笼亮起,映出——张浮在空中的纸糊面具。是那种货郎摊上经
常看见的廉价面具,粗糙的彩绘笑脸看起来诡异非常。

虽然面具跟上次在破驿看到的不一样,但她知道他就是「鬼先生」。「诸位
一定觉得奇怪,为何在七玄大会召开之前,我要请诸位今晚辛苦一趟,来此小聚
……这个小小的聚会,姑且称为「齐心会」罢?目的是希望给诸位吃一枚定心丸。」
鬼先生笑道:

「据我所知,目前已掌握圣器、准备好参加大会的,仅只两家。希望今夜过
后,诸位能打起精神,把握剩下不多的时间,赶紧搜集圣器,以免向隅。」

若非情况不明,符赤锦几乎要笑起来。这人说话,怎么活像在婚丧喜庆的筵
席扮演司仪、负责插科打译带动气氛的白席人?他可是发动邪派七玄聚会,大有
图谋之人哪!

她突然意识到:在左右那几盏不见身影的白纸灯笼之后,便是当今邪派七玄
的首脑。漱玉节那骚狐狸一定也在,还有天罗香的「玉面蛸祖」雪艳青,以及那
个连部下都不知她是女儿身的「鬼王」阴宿冥……狐异门、血甲门等绝迹江湖已
久的,也有首领前来出席么?

寒风里无人回话。没有人愿意在这时被摸清底细,给对手的情报自是越少越
好。鬼先生对这样的反应似乎很满意。

「那么,就请各位尽情欣赏了。」一指崖下:「此地是大名鼎鼎的血河荡,
人所皆知,这儿是七大派之一赤炼堂的总坛。诸位前来,算得是甘冒奇险了,以
我们与七大派的「交情」,若教人知晓七玄的首脑尽皆在此,只怕不妙。」没有
人笑。这笑话真是不恰当到了极点。

符赤锦正觉无聊,忽见崖下的河道对面,那高低错落的水寨间火光一闪,一
条火龙似的炽烈光影窜起,所经处无不燃起冲天烈焰,火光映红了湖面、山壁,
以及在火舌间哀嚎奔逃的人影……「那、那是什么?」

这声音符赤锦很熟悉,她曾与她在破驿的黑夜对骂过。是鬼王阴宿冥。——
那是……修罗场。

符赤锦很想这样回答,却说不出话来。居高眺望,火焰的源头像是一枚不断
吞吐开闭的龙首,撕咬着动线上的一切:人、建筑,死的、活的……无有例外。
最开始的时候它仅仅是个炽亮的光点,那代表着一个人。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整座风火连环坞陷入火海,火龙所经处没有活物,间或
有几个黑影与龙首交叠、分开,又交叠、分开,不多时便被火舌所吞噬——赤炼
堂的总坛里不只有兵器人马,总会有几名高手的,但在火焰之前通通不堪一轚.

火龙点燃了整座码头,赤炼堂总坛自大厅以下,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还能活动
的黑点,散在火场各处的尸骸数都来不及数,而火龙仍在雄续沿着山壁向上爬…
…「那到底……」阴宿冥喃喃自语:「是什么东西?」

「请容我向诸位介绍,」鬼先生笑起来。「天元道宗的余烬、我等七玄的再
兴,正道之恶梦、龙廷之权柄,无可匹敌的战器——妖刀离垢!」阴宿冥失声道
:「那便是离垢?」

「还有它的刀尸。」鬼先生一派认真,仿佛怕顾客们产生错误的覼念。「正
确地说,是妖刀离垢、精挑细选而得来的刀尸,以及正确的号刀之法,三者合一 ,
才交融形成诸位眼前这幅瑰丽奇伟的景致。」

风中传来阵阵难以言喻的恶臭,那是灰烬、燃烧、血腥、焦烈……掺和而成
的气味,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哀嚎,以及剖纸般明快轻巧的刀刃入体声响。鬼先生
忽然搓着双手,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对着「顾客」们殷勤探问:

「机会难得,诸位有无兴趣,「就近」参观一下离垢的威力?」「多近?」
反问的是一把低沉沙哑的浑厚噪音,犹如磐石磨砂。男子一开口,符赤锦便觉胸
中气血翻涌,五内似将滚沸,嗡嗡耳鸣持续许久仍不消失,仿佛被扔进万斤铜钟
里撞了一槌也似。身负此等内功造诣之人,此问自然不是怕死,背后隐含着更重
要的意义。

她这才留意到,白纸灯笼的数目似乎远大于七盏。——是因为有的龙头大位
还悬而未决,抑或七玄之首本就不只七人?「好问题。如妖刀这等惊世神器,威
力之大,诸位已然亲见,再看不清的,稍后还有「一亲芳泽」的机会。问题在于
:不受控制的惊天之威,伤敌与伤己无异,有人拿瘟疫、天雷、水旱涝灾做为武
器么?能受控制,妖刀才有价值。」鬼先生说着嘻嘻一笑,仿佛名厨遇上了知味
之人,简直欢喜不置:「既然如此,一丈之内如何?」

(第十六卷完)





第八一折「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夕阳西下,残霞浓渲如血。耿照低头默默行走,不知不觉又回到四里桥的分
茶食店前。他举手遮眉,试图当去水上回映的粼粼金光,忽然涌起一股想饮酒的
冲动,低声道:「我们进去坐坐。」径自往店门走了过去。

不用看也知道弦子一定在后头。弦子永远都不会说「不」。

食店伙计见典卫大人回来了,忙点头哈腰迎出店外,殷勤接待。

越浦殷富,民风奢豪,傍晚是店内生意最好的时候。水道之上系舟泊岸,忙
活了一整天的人们在返家之前,不免要偕友朋找个地方坐坐,点些燠(y ù,温
暖)爆热炒配酒吃,或去酒楼正店,或去丽舟画舫,次一级的则有俗称「脚店」
的酒食专卖店。

这些地方供应上好的酒菜,可召歌妓唱曲助兴,食具都是银器牙箸琉璃碗,
即使只有两人对坐,叫上两碗好酒、点几道像样的菜色,下酒的果蔬杂嚼三五碟,
讲究些的这样一顿能吃掉几十两银子。

平民百姓挥霍不起,就来更便宜的分茶食店。这家铺子有简单的厨房,白日
里供应一些简单的吃食,入夜四里桥边各种吃食摊贩纷纷出笼,铺里索性不开伙
了,客人想吃什么,就唤闲汉拿着空碗碟帮忙去张罗购买,光靠赚酒钱都已快忙
不过来。

「闲汉」顾名思义,是指附近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并非铺子里正式聘请的伙
计掌柜。他们一见有仪表整齐、看起来身家不坏的年轻人进店里,就会自动蹭上
去亲切招呼、帮忙跑腿,有时客人一高兴就会赏些小钱。

类似的还有佩着青花手巾、拿着白磁小缸卖零食蜜饯的小孩子,男女童都有,
以及被称为「打酒坐」的歌女。她们通常都在酒食店铺之间流动,有些高级的酒
楼正店不许这种人出入,以免扫了贵客的性质,不过四里桥这一带的分茶铺子多
不禁止。

那伙计十分乖觉,一见耿照面色沉凝,抢着替他赶开闲汉,引到染红霞坐过
的临水雅座,放下一半竹帘,赔笑道:「典卫大人稍坐,我给您张罗点吃的,再
沏壶好茶来。」一连重复几次耿照才回神,只说:「拿酒来。」

伙计连连称是,唤闲汉买了油煎灌肠、炒兔肺、姜虾、鹿脯等,都是附近有
名的下酒菜,端来两大碗白酒。耿照又吩咐,「给我拿一坛。」想起自己酒量不
甚好,为防饮醉了无人付账,先掏出银子给他:「这些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尽够了,尽够了。」伙计双手捧过,不敢怠慢,赶紧拿了一小坛来。

耿照在风火连环坞吃了雷奋开三道掌,又被他一轮挤兑,哑口无言,心知的
确奈他无何,盱衡眼前形势,只得领兵护着染红霞、崔滟月退出血河荡,越想越
觉窝囊。

偏生雷奋开又言之成理,他沿路将诸般不可为想了个透彻,益发困恼,气自
己倒比别个儿多些。

罗烨与他并辔而行,至越浦外城时忽道:「大人为所当为,并无不是。若真
要动刀枪,下回准备周全些也就是了。」

耿照诧异转头,从他面上却看不出这话是赞同还是反对,欲言又止,突然想
起一事。「倘若……我方才下令开打,你会遵照我的指示么?」

罗烨笑了起来。虽只短短一瞬,却是耿照头一回见他笑。

刀疤破相的年轻队长敛起笑容,转头道:「我不是好统领,这帮子也不是什
么好兵,但只要有点男儿血性的,都想给那些王八蛋一点颜色瞧瞧。」身后的骁
捷营弟兄纷纷鼓噪:「捅他妈的龟蛋!」、「大人!老子可不怕!」、「白刀子
进红刀子出,大不了就是一条命!肏他妈!」

「好啦,都闭上嘴!」罗烨马鞭一抽,叫嚣声才渐渐低落。

他对耿照正色道:「我们是兵,听令是本分、冲杀是本分,死也是本分。大
人是将,得想得比我们多。大人今日所做,乃是将帅的决定。小人这话有历本分,
大人勿怪。」就着马上欠身,带队往巡检营的驻地驰去。

全副武装的兵油子或扛旗或掖抢,驰过耿照身前时纷纷颔首,聊作致意,行
进间仍怪声不绝:「大人!你挺带种的嘛!」

「下回再打赤炼堂,记得算老子一份!」

「大人的相好真不赖!一个比一个俏!」

「那小妞给老子摸摸屁股,十个赤炼堂都打了!」

「你摸马屁股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激尘之间,放肆的哄笑远
去,不时夹着罗烨的鞭声斥驽。耿照苦笑着,身后弦子无声无息走近。「……需
要让他们摸吗?」她皲着柳眉回看腰后,似想为攻打赤炼堂多尽一点心力。

「不……不用。先不用。」

「嗯。要的话再跟我说。」可能是「十个赤炼堂都能打」的说法真的有打动
她,俏丽的男装少女考量过屁股的强度应该可以让三百人摸一摸之后,开始觉得
这笔交易能做。

「……好。」其实他只是想赶快结束话题。

染红霞要回水月停轩的旗舰「映月」,耿照本想将崔滟月带回朱雀大宅安置,
她却有别样心思。「你目下为镇东将军办差,赤炼堂亦仰将军鼻息。大太保说得
一点没错,赤炼堂若是藉由将军向你施压,将军会做何打算,犹在未定之天。」
染红霞淡然道:「本门身在江湖,办起事来比公门中人方便。慕容将军要向水月
一派讨崔公子,怕还欠缺一个好理由。」

「这……」耿照为之沉默。

染红馁的说法极具说服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慕容柔虽是
狂狷已极,连当朝天子的帐也不买,却非是莽撞之众,相反的,他不但绝顶聪明,
―且还相当务宝。普天之下,若还有个人是他深深顾忌,行动前非考虑一下不可
的―大概也就只有镇北将军染苍群了。

论兵力,北关远大过东海,论战力,逝承独孤阀最强私兵「血云都」之名的
―家军,恐怕是除西山飞虎骑之外,东胜洲大地上最可怕的劲旅。

染苍群与他一殿为臣,两个不善交际的人说不上交情,弃直相敬还是有的。
―御史弹劾慕容柔时,皇城内有袁皇后替他说话,而皇城之外,就只有染苍群上
书,认为慕容是先帝指派的顾命大臣,一向忠谨守分、功在朝廷,所诬多是子处
乌有,甚至用了「佞谤」这样严厉的字眼。

要动染苍群的女儿,慕容柔多半是要考虑一下的。哪怕只有一丝犹豫,这也
是别人所没有的优礼了。「水月门下多是女子,」耿照兀自挣扎:「恐怕……恐
怕有所不便。」「没什么不方便的。耿大人与沐四侠都曾在船上作客,岂有不便?」
他无话可说,只得由着她带崔艳月离开。望着那抹修长窈窕的背影,心中说不出
的沮丧,却难出一句挽留的话语,恍惚入了城,回神已置身于四里橘畔。

耿照端起酒碗,骨碌碌地一口饮尽,酒汁入腹后一股辛辣埋香冲起,十分难
受。

见弦子有样学样、端碗凑近小嘴,一副毫无防备就想仰头喝干的模样,及时
按住白晳的小手:「喝酒不好,你不能喝!这样喝……会醉的!」酒气涌出喉头,
不由得打了个酒嗝。

「像你这样?」「呃……对。」都不知道是谁教训谁了。耿照满脸阴沉,端
了她桌上那碗,仰头喝光。

一会儿伙计拿了浓茶和小酒坛来,耿照只让弦子喝茶,自己拍开酒嬅泥封,
即斟即饮,片刻——内又见了底。「小二哥!」他冲伙计招招手:「再来一坛!」
弦子照办煮碗,连饮连斟,总算赶上把空茶壶递给他。

「再来一壶。」好像要这样喝才是对的。少女心想。

伙计是老经验了,知道闷酒要喝煞人的,十之八九是典卫大人在赤炼堂处碰
了钉子,接过酒坛茶壶陪笑道:「大人也吃点菜,我们这儿的菜很有名的。不如
这样,小的再给您上道酱烧肘子,吃饱了能多喝几坛。」耿照挥挥手,并未答腔。

伙计添茶上酒,正要走开,想想又回头:「大人,赤炼堂横行三川,没一百。
有几十年啦,阴着天惯了,没这么容易拨云的。您仗义一席话,听得乡亲心头舒
爽,这已够啦,有什么不快莫往心里去。」说完,才低头快步离去。

耿照拍开窖泥斟满,对面弦子也倒了浓茶。「干!」杯碗相碰,两人一齐仰
头「俱都喝干。「听得心头舒爽」有什么用?崔家还不是沉冤未雪,雷亭晚等还
不是逍遥法外?他左手持碗,右手探入怀中,紧捏着金字牌——这物事陚予他权
利的同时,又将他牢牢束缚,丝毫动弹不得。

「可恶!」「啪!」一声,腰牌按进桌里,碧火神功所至,木质的金字牌嵌
入同为木质的桌面,齐整得像在桌顶阴刻出花样来,嵌合近乎完美。耿照平日运
使功力,总有各种顾忌,仗着三分醉意,这一拍间劲力之巧,自己都忍不住眯眼
贴近细细端详,片刻才傻笑:「好功夫!」「好功夫。」弦子相当同意,镇定地
仰头豪饮。

耿照「啪」的一掌,又将腰牌打透桌底,像是在桌板背面阳刻了一枚镇东将
军府的金字腰牌似的,几无一丝破绽。「好功夫!」店内诸人都吓了一跳,耿照
却红着脸放声大笑,片刻又咬牙切齿:「可恶!」弦子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生什
么气,柳眉微蹙。「因为功夫好,所以很可恶?」「功夫好却什么都不能做才可
恶!」耿照一头撞上桌板,贴面闷吼:「好想……好想杀雷亭晚。做出那些坏事
的大恶人,真想一刀杀了!可恶!」「现在去么?」耿照愕然抬头,见弦子容色
平静,握了握腰畔的灵蛇古剑,紫檀木柄圆润光滑!」望便知手感绝佳。「现…
…现在去?」他苦笑摇头,眉头揪紧。「不……不行。卯上赤炼堂牵连极大,一
弄不好……总之是很麻烦的事。」「我以前杀过一个人。」弦子淡淡开口。「他
武功比我高,大家都说难杀,任务一定失败。我潜进他住的地方,等了三天,才
等到出手的机会,在茅厕里将那人杀死。他身边的人没发现,我就这样离开,回
到黑岛大家都不相信。」她定定望着他,仿佛说的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动手,才有机会得手。不试试怎知道行不行?」耿照逋想解释,忽烦躁起
来:他担心将军处置、担心赤炼堂背后的纠结,担心武林失衡,担心朝堂斗争,
担心弦子饮酒、担心自己喝醉没付酒钱……担心东担心西,世间,哪有这许多计
较?

在弦子看来,问题何其简单一想杀么?现在就去!

酒意上涌,他轻舒猿臂,合着弦子的小腰将她高高举起,踮步飞转,转得袂
据飘飘,仰头大笑:「好……好!现在就去!去杀……杀了雷亭晚!」一想不对,
改口:「不……不行!杀人犯法,悄悄将那厮捆走便是。」脚步踉跄,几次要撞
上邻桌,碧火功频生感应,腰脊贴着桌角转开,陀螺也似一路转出店铺,居然连
一根筷子、只茶汗都没碰落,惊呼声此起波落。

耿照转得晕了,兀自长笑不绝,定睛一看,两只拇指相距不足一寸便要扣起,
贴着她腰背的中指也差堪仿佛,喃喃道:「弦子,你的腰好细啊!」似觉不对,
高举的双手平平放下,弦子那张精致无瑕、宛若骨瓷的悄脸复现眼前。

「晕……晕不晕?」耿照咧嘴傻笑。

弦子摇头。「你气喷到我脸上才晕。」他忍不住大笑,拉着她施展轻功,出
得越浦,迳往血河荡的方向去。

奔跑间血脉贲张,酒气运行更快。耿照内功深湛,纵不善饮,区区两小坛白
酒还放不倒他,再加上凉飕飕的夜风拂面,不致神迷,兴许是喝高了,额际略感
不适,隐隐生疼,一抽起来便觉狂躁,却得了个释放情绪的现成出口。

雷奋开回风火连环坞,总坛的帮众绷紧了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较
白日更森严。

但潜行都本是黑夜匿行的伏鳞女帝,弦子更是其中佼佼者,铜墙雄壁在她眼
里,不过缝隙接合的总成,钻过去、拆开来就是了,哪有什么问题?两人一路放
倒卫哨,无声无息潜入水寨,耿照胁住一名服色华贵、看似头目的赤炼堂弟子,
让他带往八太保处。那人被锋锐的灵蛇古剑架着,不敢造次,来到偏院墙外,才
被切颈击昏。白日在四里桥一战,雷亭晚严然三人中执牛耳之人,本以为仆从必
多,耿照与弦子藏身树盖眺望,却连一名婢子也未见,院里悄静静的,只有主屋
亮着灯。

耿照心想:「姐姐编撰的《东海名人录》中,提到雷亭晚出入乘车,等闲难
见其貌。难不成他的真面目竟是机密,为保守秘密,连下人也都不用?」殊不知
七宝香车乃东海七大派中一件著名的机关奇械,雷亭晚以此成名,当真做到「出
入皆乘的地步,除了总瓢把子雷万凛等极少数人,即使同列太保的其他义子都罕
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虽带一丝醉意,耿照思路已不再混沌,知道杀人绝难善后,略一迟疑,对弦
子低声道:「我们潜进屋里,先找那把失了珠子的映日朱阳剑。」弦子歪着千娇
百媚的小脑袋:——不杀雷亭晚了?」耿照两颊微红,迎风闭目、身子微晃,笑
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握着他恶行的证据,说服将军办他。将军眼底难容
赖粒,落在他手里,管教那厮生不如死。」虽说如此,心中不免遣憾,出口竟有
些失落似的。

弦子一开始执行任务,整个人便如一柄脱鞘锋匕,再无一丝松懈,双眼牢牢
盯着主屋,低问:「要找不到呢?」耿照一愣,随口覆述:「要找不到呢?」「
那就杀了他。」弦子的思路很直接。

「那就……杀了他?」蓦地额际又抽疼起来。耿照闭目痛笑,握紧拳头:「
好!

若找不着,咱们杀了他!」大有一吐积郁的爽快。

弦子目光一锐。「趁现在!」游蛇般掠上屋脊,贴瓦滑行,身形几乎融入阴
影,显是一门极高明的轻功。这部「蛇行鳞潜」乃黑岛的帝字绝学之一,出自漱
玉节的别传,遍数潜行都也只一人练到「贴物滑行,沉羽不沾」的境地,别无二
家。

耿照暗自佩服,运起碧火功跃上房顶,弦子忽做了个「趴下」的手势,他及
时伏至脊侧,见一名侍童模样的青衣少年打着灯笼走进院里,身材结实精壮,面
孔仍有些许童稚,却极俊美,妖丽的神气与十太保雷冥杳有几分近似,眉宇间飞
扬跋扈!隐带邪气,令耿照想起五绝庄的上官巧言。

青衣少年来到门前,揖道:「八爷,船备好了。」口气与雷亭晚如出一辙,
只是年纪轻尚欠火喉,不及主子的如沐春风,显得有些甜腻,讨好的意味十分露
骨。门里「嗯」的一声,温煦的噪音动听至极,自是雷亭晚。耿照忽生谬想:此
人若是肯剃光了头去讲经,怕比显义更像得道高僧,听得人身子酥软,飘飘然不
知所以,男缴金银、女献贞操,为患绝不下于莲贺寺众。

少年道:「礼物也采办好啦,已着人送到十爷院里。」取出清单念着,都是
珠资玩、棱罗绸椴、水粉香药之类。耿照并不意外,心想:「这雷亭晚对雷冥杳
与别个不同,总不会是结义之故,说不定……是有私情。」雷亭晚和声笑道:「
都给砸了罢?死了几个?」少年笑答:「十爷今儿受了伤一……——气力不济,
没当场闹出人命,只留下几条胳膊腿儿的。」耿照一琢磨,才知是指送礼的人。

雷亭晚差人抬了珍玩布匹去,雷冥杳余怒未消,弄残了送礼之人的手脚。听
主仆俩的口气,不仅不是头一回,过往还曾弄出人命——拿下人的性命给对方「
消气」,这都是些什么人!

雷亭晚笑道:「不是气力不济,是心肠软了,面子却拉不下。矾儿今晚再哄
哄十爷,若哄得不好,八爷唯你是问。」名唤「矾儿」的少年眉目一动,见猎心
喜,旋又躬身:「八爷!今晚十爷定要逼问崔家女子之事,矾儿只怕交……交代
不过。」兴许是想起十爷断人手脚的狠劲儿,打了个寒噤,面色微变,不似作伪。

「怎么?方才不挺来劲儿的,这会儿鹌鹑也似,嫌差事辛苦?」雷亭晚的声
音带着笑意。

若不识此獠,真会以为他是个言谈风趣、处事温和的主。矾儿面色丕变,双
膝跪地,语带哭腔:「爷!您吓坏矾儿啦。我……我怎敢哪?八爷只一句话,矾
儿便给拧了脑袋也不怕,实是怕误了八爷的事。」雷亭晚笑道:「起来罢,演给
谁看哪你!崔家闺女你也有分的,不如同十爷聊聊她那份水嫩好了。」矾儿赖着
不肯起来,抹眼装可怜:「八爷救我!」雷亭晚笑啐:「行了!把那把破剑带去,
讨十爷欢喜。再带上一管「飞魂烟」丨用了药就乖啦。」矾儿喜动颜色,连连磕
头:「多谢八爷!」「轻着点,别玩坏啦。我几日便回。」矾儿起身陪笑。「八
爷这么快回来?」「我料老大也待不久,老四回来闹膀几日,他自会离开。」咿
呀一声门扉推开,一名金冠轻裘的青袍男子缓步而出,随手掷给矾儿一条茧绸腰
带。那带子脱手飞出,风里顿时弥漫一股异香,中人欲醉。矾儿忙不迭收进怀里,
仿佛想令香气多沾上身。

「行了,这「夜麝乱蹄香」的气味一旦沾上,整夜不散,遇汗更浓,虽非淫
粲,却是天下间第一等的催情圣品,专克女子,要你这般做作?」青袍人打他一
下脑袋,身子侧转,映出一张与矾儿一模揉的面孔,直比照镜还像!

耿照与弦子面面相觑。

那「矾儿」的声音的确是雷亭晚无疑,解下裘袍,披在真正的矾儿身上,裘
里的青袍原来是侍童下人的服色。他从矾儿手里接过灯笼,微笑道:「八爷歇息,
矾儿去啦。」噪音又变得与本尊似极,几难分辨。

矾儿十分机警,圆手长揖到地,立刻站进廊影中,唯恐让别人瞧见有两个一
摸一样的自己。手持灯笼的「矾儿」嘻嘻一笑,踱出月门,动作与矾儿进来时全
无二致,举手投足带着既青涩又早熟的微妙矛盾,活脱脱就是矾儿。

易容术耿照虽无研究,料想是往脸上化装改扮,应与女子红妆相类,只是一
个画「美」,一个画「像」,道理是差不多的。以图对景,纵使是巧笔大匠,也
难免会留有破绽。像雷亭晚这样的易容之术,简直是骇人听闻。

廊下一影之内,矾儿抓耳挠腮,一副欣喜难禁的猴急模榡,好不容易等到灯
笼的光点消失不见,才奔进另一侧厢房,出来时手里捏了枚油纸小包和一串钥匙,
系上雷亭晚给他的腰带,忙不迭跑出院门。

雷亭晚离开风火连环坞,正方便耿照四下搜查,这是千贼难逢的机会,确定
院中无人,才偕弦子跃下。这厢院并不算大,唯一锁着的就是方才雷亭晚出来的
那间。弦子取出针钩撬了几下,「喀啦!」房门应声开启,点亮烛台,两人不由
得一怔。

房间四面都是架子,架分数层,每层高约,一……尺,密密麻麻摆满了人头。
耿照本以为这厮有杀人留头的恶癖,迎面忽见一只眉骨压眼、唇抿宽阔的头颅,
端详片刻才醒觉:「这是……雷奋开!」雷奋开当然没死。头颅必是制作精巧的
仿物,此头如此,满屋皆然。

难怪屋中并无血腥尸臭,也没有防腐香料的浓烈呛鼻,雷亭晚身上的「乱蹄
香」芬芳兀自飘在空中,无窗的房内甚是通风,显有其他管道设置。

那头颅的色泽便似真人肌肤,却不如雷奋开本人黝黑油亮,耿照凑近一瞧,
才发现「雷奋开」的脸上分成了几块,由额头到鼻梁的「丁」字形作一块,两边
颧骨各一块,下巴、唇上又各式一块,还有其他更细的分割,不一而足。

他伸手抚摸,左颊那块脸皮应指脱落,质地绵软略带韧性,摸久了会微微渗
出体温,便似真正的人皮一般。这块脸皮颇厚,耿照想起大太保雷奋开的确是颧
骨突出,长相充满野性,福至心灵,将额头至鼻棵的「丁」字脸皮也揭下,果然
眉骨附近垫得特别饱满,鼻翼两侧却薄如纸张。

……这是所谓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乃易容术的至高境界,假扮他人便如换脸,自是无比肖似。

江湖人听得「面具」二字,以为是整张的糊纸脸谱,一载上便能化身他人,
殊不知真正的人皮面具乃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皮垫子,顺着颅骨垫高补低,再佐
以脂粉油彩、浑成一体,才能改变原本相貌,又不影响说话表情。

老胡曾说过,「骨相」是仵工鉴别尸首的要术,工夫深、经验够的老人,能
将副净的白骨骷髅包上黏土,按皮肉生长之理塑回原型,重现死者生前的面貌。
雷亭晚的人皮易容术与骨相近似,每一具伪首皆无须发眉毛,看来应是另再黏上
的。

与雷奋开同置一架的另一颗头颅,耿照端详半天,才认出是没有眉毛胡须的
雷腾冲。他白日里与真正的雷腾冲照过面,这颗假头没有毛发胡须,仍觉像极,
可见制作精巧。

耿照越机一动:「这么说来,贴附着这些小块皮子的底座,便是雷亭晚的真
面目了?」揭下雷膪冲、雷奋开两颗假头上的人皮面具,顿感失望。

底座粗具颅形,约略看得出是张人脸,相貌自是难以辨认。两副底座倒是一
个模子刻就,这房间里上百具的面具底座恐怕都是一样的,进一步印证了耿照的
猜测:人皮面具是量身订做,雷亭晚能用的面具,贴到他人脸上就不对劲了,毕
竟骨相、比例都不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架上原本只有一具底座是空的,放在最靠桌边的位置,应是矾儿的面孔。

弦子下颔微抬,示向桌上一团油灰似的物事。「你看。」那是在空着的颅形
底座抹上掺油的灰泥,细细雕塑,一如仵工复原白骨。但这具粗略成形、完成还
不到三成的泥塑,却有着极为灵动的神韵,以致一眼便能看出捏的是谁。

那是耿照的面部雕塑。

距完成还有老大一段,只有概略的眉目唇抿,实在无法说「如照镜一般」。
但耿照将它捧起细看时,却有种魂魄被吸进去的恍惚之感,较揽镜自照更加惊悚。
雕塑使用的金、木器具散置桌顶各处,犹沾着灰褐色的油质土。在此之前,耿照
从未见过雷亭晚或七宝香车,假定今日一战,他二人乃是初遇,那么,这件品就
是在耿照雕开血河荡之后,从七宝香车中出来的八太保雷亭晚,凭着印象捏塑而
成。

且不论此人之奸恶,他非但有双巧手,「默念形容」的本领更是骇人,可以
隔着七宝香车外的层层护甲,记住激斗中惊鸿一瞥的对手长相。

耿照无法驱散心中异样的不祥,明知动了东西也该尽快复原,以免对方察觉
异状,仍是动手将座上的黏土剥去,胡乱扔了一地,仿佛这样就能避免雷亭晚偷
走自己的面孔。

就算只是徒劳。

只要雷亭晚还在,随时都能再捏一个,依样制成精巧的人皮面具,等他能像
模仿矾儿一样,模仿耿照的声音、模仿他的言行举止,随时便能以「耿照」的身
份示人,甚至走到他最亲密的人面前,如自己一般的抚爱,而她们却丝毫不觉有
异——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掠过与他曾有肌肤之亲的女子,横疏影、染红馁、符赤
锦、霁儿丫头……一阵恶寒从脚底蹿上头顶,混合些许醉意,耿照奋力摇了摇刺
疼的脑袋,试图驱散杂识,这样做却使不适加剧。

他伸手去扶雷亭晚的工作桌,不小心挥倒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只水精雕制、
鼻烟壶似的小瓶子弹进怀里,耿照顺手接住,瓶中琥珀色的液体溅出少许,「夜
麝乱蹄香」的气味登时溢满斗室,浓烈呛人。

「糟糕!」赶紧将水精盖塞好,雷亭晚「天下间第一等的催情圣品」、「专
克女子」诸语犹在耳边,耿照悚然一惊,余光瞥向弦子,见她微微蹙眉,掩鼻道
:「好臭!」更无其他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弦子摒住呼吸,在四面墙上敲敲打打,「喀啦」按开一处密门,打开门缝看
了一眼,回头轻道:「你看。」密室较外面的房间略小,形状却狭长得多,挂着
琳琅满目的衣饰,大多是男子形制。两侧的高架上放着人发、兽毛制成的各式假
发胡须,还有长短不一的木脚、支架靠墙放好,似是扮高扮矮时所用。弦子扯下
一件素面外袍给他。

「把衣服换下来。」耿照明白她的意思。夜行时穿着溅上异香的衣物,那是
比击鼓吹号还招摇了,除非整座风火连环坞的人全给堵了鼻子,否则想不被发现
都难。弦子把他脱下来的袍子用脚尖挑作一团,取出一瓶茶色粉末撒了些许,再
拿三黑色大鹜包起来,踢到外室墙角。「一会儿再带走。」耿照正受雷亭晚「变
脸」的恶梦困扰,不愿将衣物留在此间,听得弦子心细,胸怀略宽,好奇问她:
「你倒的是什么粉末?」「去味儿的。野地里撒一些能湮没气味,不怕猎犬追踪。」
弦子探头凑近,小巧的鼻尖在他脖颈胸膛晃了一圈。「味道还在。待会儿若不得
已,只好倒一点儿在你身上。」耿照心想:「那有什么关系?」脱口道:「你直
接撒好了,我没关系的。」弦子点点头。「我也这样想。」转头继续敲击墙壁找
密门。

「对了,那粉叫什么名字?是用什么做的,竟能消除气味?」「叫「遗棵粉」,
主要的材料是嘱干的牛粪。」弦子一边找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还有虎狼的粪便,
浸泡尿液之后哦干,可用来驱逐犬只。再加一点药材……」「……那还是先不要
好了。」弦子想想也是。「有新鲜牛粪的话,用那个效果更好。」房里共有两道
密门,第二道设在密室最末端,压在一只木箱之下,似是地窖的入口,掀板活门
上留有一处精钢钥孔。耿照敲了敲掀板,响声清脆,怕也是精钢铸就,此外别说
映日朱阳,偌大的主屋里连值钱的金银珠宝、文书卷宗也不见半点。

看来就是这儿了。弦子取出一直一曲两根开锁针,喀答喀答弄半天,依旧面
无表情,白晳的秀额上却微微沁汗,可见这销非同小可。耿照四处翻找,忽听廊
间脚步响动,一人低声咒骂「烂婊子」、「臭贱货」而来,正是那少年矾儿。

脚步停在门前三尺,骂声倏然消失。

耿照暗叫不好:「他闻到了「夜麝乱蹄香」的气味!」一脚踹开房门!

门板上灌注碧火功劲,不啻浇铜镇铁,呼嗵着迓过矾儿鼻尖,压得他气息一
窒,踉跄后退。耿照风一般掠出房门,扣腕将少年拖进房,余势「碰!」将房门
扯回,院内刹时归于平静,除了风吹虫唧,再无异响。

耿照一掌斩在矾儿颈侧,少年软软瘫倒,浑身提不起劲力。

「映日朱阳在哪里?」耿照揪着他的衣领,才发现矾儿左胸有道锐利割痕,
兀自渗血,伤口虽不深,一看便觉疼痛。

矾儿脸色白惨,额间冷汗涔涔,咬牙道:「不……不在这里。你……你是谁?」
耿照五指一紧,勒得他呼吸不畅,益发苍白。「映日朱阳在哪里?」「在……在
十爷院里。」耿照哼的 声。「在十爷处吃了亏,赚我给你报仇么?映日朱阳在
哪里!」矾儿想不到这人居然连这个也知道,俊脸扭曲、浑身颤抖,牙关上下磕
碰。

「是……是真的!八爷让小……小的把剑送给十爷,讨……讨十爷欢喜。」
耿照回想雷亭晚之言,前后一兜,似乎真有此事。「带我去。」矾儿吓得魂飞魄
散。「好……好汉爷!这……这万万使不得。若教十爷知晓我不是……我是……
小的左右是个死。我家八爷的手段……呜呜呜呜,您还是行行好一掌打死我罢。」
涕泪纵横,模样极是可怜。若非知道他擅于作伪,任谁看了都不免心软。

耿照忽然惊觉,自己的心肠变硬了。

在他心里,终于有些人是无可饶恕、不值得同情的,放任这些人,徒令更多
的,善良百姓遭受不幸。在这个世上,岳宸风并非是独一无二,像他一样的人远
比想像中更多。

他并不同情泪眼汪汪的少年。矾儿的手段本领兴许不及他的主人,恶念却没
什么分别,不带少年同去,纯粹是嫌累赘罢了。耿照冷冷道:「十爷处怎么走?」
待交代完毕,一掌打景矾儿,点了穴道缚起手足,拿布塞了嘴巴,踢进角落里去。

「我去雷冥杳处找剑。」他探头进密室,交代弦子。「开锁后先别进去,小
心有机关。不管得手与否,我很快就回来。」「嗯。」弦子皲着眉,专心与锁孔
奋战。

耿照施展轻功,沿山诸院的守备较平地更森严,他没有弦子「蛇行鳞潜」的
匿踪功夫,即使尽力闪躲,中途仍撞上一拨巡卫。

他想也不想便出手,神术带鞘拍晕两个,左臂一圈一转,另外二个撞成一团,
头破血流倒地抽搐,不过眨眼工夫,最末一人发现只剩下自己,吓得结舌失声,
舍了同伴拔腿就跑。

耿照足尖一挑,一柄钢刀毒蛇般离地昂起,「飕!」正中背门,刀尖贯胸而
出。

那人脚下不停,一路跑上了廊阶,跌跌撞撞扑入一间没上锁的厢房,这才倒
地断气。

耿照一手一个,分别拎起那四名不知死活的赤炼堂弟子,掷入房中,闭起门
牖,翻越几堵高墙,潜入十太保院中。比起雷亭晚处的简单扑素,此处当真是雕
梁画栋、箔金髹红,亭台楼阁,无不极尽精巧能事。

耿照读书不多,说不出「俗丽」二字,但横疏影的品味是极高的,流影城之
内大到建筑土木、小至执敬司弟子的制式袍服,俱都充满她恬静素雅之中、又不
失高贵的风格与喜好。他看得惯了,只觉此间的主人太过贪心,恨不得将最美、
最贵的东西通通堆在显眼处,浓丽压人,反觉喧扰。

这还是在夜里。院中俱是女子绣阁,侍女们早早便媳灯就寝,连主屋都无烛
照,几座高高低低的阁楼沐在月华之中,浮华略褪,若是日间来到,定觉眼花撩
乱。

主阁位在院里最深处,倚着山壁挖出一个小小的人工湖泊,两层阁楼建在湖
心偏后的地方,距阁后的平直山壁约五六丈,就算站在峰顶往下望,也只看得到
屋顶,难窥阁中动静。放索槌下峭壁,又还不到能一荡飞上屋檐的地步,主人安
居其中,不怕人窥看闯入。

绣阁与湖岸只一条绕折的九曲桥连接,设计与水月门中的水风凉榭相似。但
水风凉榭的九曲廊挢设有詹顶,弯绕是为了猎取湖景,曲度平缓得多,岸边则泊
满彩绘小舟,就算不走廊桥,谁都能撑船过去。这儿的九曲桥却是没顶的,绣阁
楼顶居高临下,谁来谁去一目了然,挢身曲折剧烈,难以直奔而入。整座人工湖
泊上只有一条菱舟,不是系在岸边码头,而是系在阁畔。

——「我可驰驱,彼难寸步」,恐怕就是这座阁楼的排设题旨。

做足防备,绣阁终能够四面镂空、饰以纱幔,内里以屏风相隔,令阁楼主人
放心享受湖上飔凉,不虞他人觊觎。再怎么闪躲,也躲不过毫无遮掩的九曲桥,
耿照大方现身一掠而过,华着阁椽绮窗上了二楼,纵身跃入——他并不打算偷偷
摸摸的。如果找剑时遭遇雷冥杳,就直接以武力解决。

雷冥杳显然另有放置衣物文书等日常琐物的房间,绣阁搂顶能翻找的地方不
多,只有一张铺着织锦的八仙桌、几把莲形圆墩逋凳,琴几香逋、书箧屏风,就
是没有贮剑的剑匣。

(那就是在楼下了。)耿照捏了捏眉心,随意坐在一把莲墩上吹吹湖风,想
要驱散脑中的醺然。也许是酒意,也许是颅内的刺痛使然,碧火功的敏锐知觉初
次不生作用,察觉时,「喀啦喀啦」的清脆屣响已来到楼梯口。

「刺你一记不够,还来找死么?」雷冥杳尖锐的声音冷冷的,充满挑霣与讥
诮。

耿照闭着眼蹙眉,连头都没转。雷冥杳什么时候刺了他一剑?

「映日朱阳在哪?」声音低沉沙哑,宛若兽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雷冥杳恨声长笑。「刚刚送来,现在又想要回去么?你当我是什么!雷亭晚,
你未免欺人太甚!」耿照一怔,缓缓回头。「你看看我是谁?」雷冥杳站在楼梯
畔,白生生的手掌扶着梯栏,长发飞散,身上的细薄睡褛被风吹动。因为仅在交
襟处随意系了根绸带,睡褛有些松垮,敞开的对襟之间,露出缀着大红滚边的莲
红软绸抹胸,满满裹着两只坚挺玉乳。睡褛的下摆应风微分,露出一双白生生的
裸腿,趿了双高高的红绳木屐,涂着鲜红蔻丹的玉趾小巧晶莹,大腿曲线却是结
实紧致,在月下略显幽蓝,一看便觉肌肤凉滑,触感绝佳。

赤炼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生了一张绝艳面孔、好着男装的「燕惊风雨」雷冥杳,自始至终就是女儿身。

耿照一摸她腋下便知晓,那绵软弹滑的手感,只能来自女子的胴体。

这事在赤炼堂里并不算是秘密,知道的人不少,层级也错杂:同列「十绝太
保」的其余九位,有的清楚知道,有的只是隐约知道,便是十爷院里的丫头,也
有知与不知的。但所有知道的人都守着一个不成文的默契,至少在公开处,决计
不能讨纶十爷的事。

因为雷冥杳不但是女人,还是赤炼堂水陆各码头的总三把子、「裂甲风霆雷
万凛的女人。与雷万凛有关的一切谁也惹不起,即使他消失江湖已逾十年,情况
依旧没有改变。

在这个男人当家主事的时代,赤炼堂横行东海,是公认的「江湖第一大帮会」
丨势力席卷天下,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甘为风火旗抛头洒血,不惜身家。赤
炼堂的声势,在雷万凛的手里达到巅峰,危机也是。

直到此人封刀陲退、不再过问帮务,十数年间,江湖上再没有出过一号人物
能像雷万凛那样接近「武林至尊」四字。

雷万凛退隐之后,赤炼堂群龙无首,勉强维持了两年平静,而后自总坛十绝
太保以下,各水道转运使、堂口、码头……无数自认有实力的首脑们或阳奉阴违、
或各怀鬼胎,帮内暗潮汹涌,溃势一触即发,风火连环坞面临雷家开宗立派以来
最最凶险的局面。

倾危之际,幸赖大太保雷奋开率麾下指纵鹰,接连消灭了几个欲举反旗、叛
象鲜烈的游离势力,而越浦这厢,以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为首的铁派,也
向新就任的镇东将军慕容柔输诚,使总坛内外的形势稳定下来。

鐡可制兵,亦可铸钱。所谓「铁派」,即是帮内主张平稳经营事业、用银钱
代替江湖喋血的文治派,是相对于雷奋开之流、曾随总瓢把子一刀一枪打下基业,
江湖色彩鲜明的「血派」而言。

大太保与四太保素来不睦,帮内铁、血二派的领袖人物各显奇能,分别压下
了反迹,江湖人原本预期此举将迎来一场夺权血战,大太保雷奋开却宣布:他的
作为乃出于总瓢把子雷万凛授意。如今内乱既平,总瓢把子希望由老四来带领赤
炼堂,他老人家则暂居清幽宝地,直到养好身体为止,这一晃眼,倏忽又过十年。

「雷万凛现于何处」、「雷万凛所图为何」,一直都是武林中人茶余饭后最
感兴趣的话题之一。

有人说他早不在人世,「总瓢把子说」云云,不过是老大雷奋开与老四雷门
鹤之间的斗争:也有说他俩联手杀了刀法超卓的雷万凛,然后一个扮黑一个扮白
一瓜分雷家的基业。

当然也有很多像染红霞这样的人,宁可单纯相信:即使是权倾当世、一时无
两的帮会龙头,在连失五名爱儿后,也会伤心得隐居起来,只为了帮会义气,还
与这片纷扰尘俗维持最后一丝牵系……

但无论如何,「裂甲风霆雷万凛」七字,甚至「总瓢把子」的称呼,从没有
离开过风火连环坞,就像一片永远驱不散的阴霾,始终笼罩着血河荡。要想知道
雷万凛的下落,有两人至关重要,一是他最信任的心腹雷奋开,而另一个,则是
他此生唯一的宠妾。

雷万凛与雷夫人的感情甚笃,膝下众儿女均是一母所出,这点在江湖帮会的
首脑之间——尤其是像赤炼堂这样的规模——极为罕见。

他头一回丧子时,一名时年十四、姿容端丽的小小艳伎抚慰了总瓢把子的伤
痛,从此雷万凛身边多了名宠姬。他甚至把少女送到南陵的辕厉山始鸠海,从名
师习得一身出色的轻功暗器,给了她一个名字和身份,让女郎成为江湖上鼎鼎有
名的人物,不再是巴望男子垂怜的玩物。

雷奋开若是总瓢把子辉煌功业的最后一抹余晖,那么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

雷万凛没带着她隐退,反而将芳华正茂的艳姬留在铁血江湖内,本身就是启
人疑窦之举。

风火连环坞从上到下,所有人总是离他们远远的,彷沸稍不注意,拄刀斜坐
的总瓢把子便从两人身后的幽翳里浮出,横眸霸笑,以人所不能听的幽冥言语,
一一细十数年来每个人的功过赏罚……

雷冥杳望着他一怔,嘴角忽颤,诡秘的神情乍现倏隐,又回复成那副鬼魅似
的幽冷。不知为何,耿照直觉她刚刚在笑,而现在,则是忍笑。

「扮成这个样子,也算是有点诚意了。」她冷蔑轻哼,斜着妖觑的眉眼上下
打量着。

雷冥杳无疑是极艳的女子,杏眸微勾,眯起来猫儿也似。鲜菱般的姣好唇瓣
粉粉润润,抿起处鲜红欲滴,越边缘色泽越淡,到嘴角又是 勾:衬与淡细的法
令纹,与其说「美」,不如说是「妖」。猫妖化人,也不过就是这般。

她目光移到他胸膛。「方才随手劈了你一剑,叫得忒惨,原来也是装的。我
说呗,堂堂赤炼堂八太保,哪能如此脓包?剌着的手感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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