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妖刀记(全)-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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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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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折为谁减枝,刹那空华

咿呀一声,苗条的身影推门而入,瓜子脸上仍是淡漠一片,丝毫不见起伏。
漱玉节笑得不怀好意,仿佛恶作剧得逞,料定他决计不会拒绝弦子。

枣花小院已被潜行都探悉,漱玉节向他出示帛书,除了表示对符赤锦及三尸
无有恶意,背后更隐含着威胁之意:一旦耿照拒绝提议,双方合作生变,漱玉节
会对枣花小院采取什么行动,绝非人在山上的耿照所能阻止。

漱玉节的手法令他心生恶感,那样不加掩饰的得意也是。但眼下却非是意气
用事的时候。耿照强抑不满,冲弦子点了点头:「弦子姑娘好。」弦子静静垂首
侍立,也不答话,宛若骨瓷人偶。

漱玉节收起少女般的俏皮得色,优雅地做了个手势。

弦子从怀里取出一只厚厚锦封,双手捧到耿照面前。

锦封里贮有一纸朱印文书,似是房产地契一类。

「这是……」

「一点小小的赔礼,请典卫大人笑纳。」漱玉节正色道:

「大人也许觉得,我以符家妹子的安危相胁,是很卑鄙的行径,这点妾身无
话可说。「那物事」之紧要,已毋须妾身赘言,只要能保得此物,个人的声名荣
辱何足道哉?再卑鄙、再下流之事,妾身也做得出来。冒犯之处,请大人莫与我
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耿照听她口气放软软,想漱玉节堂堂七玄一尊,若非为了宗脉延缤,何须如
此周折?满腔不忿顿时散去大半,再难铁青着脸,只得苦笑。

漱玉节又道:「这张房契,乃是越浦城南一处物业,距离驿馆说近不近,施
展轻功来去不过盏茶工夫,正合大人使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送给典卫大人,
兼做妾身么下这一帮丫头的落脚之地。」

耿照本想推辞,转念想:「枣花小院既不能待了,换个大一点的地方也好。
明着在我眼皮子底下,伸手可及,出了事也好照应。」将房契收入怀里,拱手称
谢。

他先前来时并未见到阿傻,说是伊大夫正替他治疗双手,谁也不见。连日来
甚是挂念,便又问起。

漱玉节笑道:「大人自己看罢。妾身纵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伊大夫鼓术之神
奇。不过伊大夫性格古怪,我先与他打声招呼,大人在此稍坐,妾身得伊大夫首
肯之后,便唤人来请。」耿照一听阿傻双手治好了,喜不自禁,连连点头,片刻
忽想起一事,又道:「宗主如不介意,在下想探望一下阿纨姑娘。」

「喔?」漱玉节停步回头,莹似白玉观音的美丽脸庞依稀透着晨光,面上的
表情似笑非笑:「典卫大人可真是多情哪!也罢,总比薄幸得好。」

耿照窘得面红耳赤,干咳几声,结巴道:「我……不是……这个……阿纨姑
娘总是为了我……不!这个……在下是说……」

漱玉节「噗哧!」抿嘴一笑,足绕香风,提裙漫出厅去。回见弦子跟来,轻
挥柔荑:「不必啦,从今而后,你只跟典卫大人,直到任务结束,一步也不许离
开。明白么?」弦子低声应道:

「明白。」

花厅里只剩两人,弦子垂首怔立,始终不发一语。耿照不免尴尬,抓了抓头,
赧然道:「没想到宗主竟派你来。要你别跟着我,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想上哪
儿玩就上哪儿玩,时候到了,咱们再串一串回报宗主……你恐怕不会答应吧?」

弦子眉头一蹙,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

「为什么要这样?」

耿照笑道:「跟着我,你会很无聊的。况且,我不能跟别人解释你的身份来
历,这样也很麻烦。」弦子似是听懂了,倒显得一派宁定,胸有成竹道:「你要
的话,我不会让人看见。」

耿照哑然失笑,忽听窗棂外轻敲两下,绮鸳推开镂窗,探进大半个身子。

「你答应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耿照点头。

「自然算数。」

「那好。」她四下眺望,低声道:「跟我来。快点!」见耿照微露迟疑,顿
戚不耐:「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动作快些,才能赶在宗主前头回来。」耿照想想
也是,漱玉节并未正面回应他探望阿纨的请求,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再无犹豫,
起身越窗而出。

弦子也一闪身跟了出来,绮鸳回头低喝:「别来!你守院门,若有动静,先
来通知我们。」弦子全不理会,迳跟在耿照身后,面上冷冰冰的没甚表情。绮鸳
一跺脚,暗骂道:「怪胎!」迳自领头,左弯右拐,奔入花厅左近的一座别院。

耿照正伤脑筋要跟阿纨说什么,谁知推开房门,雅致的小厢房里却空荡荡的
没半个人。床上薄被掀开,垫褥犹温,依稀留着两瓣浑圆多肉的臀印,显是刚离
开不久。房内摆设齐整,别说打斗,连一丝仓促的痕迹也无。

绮鸳越想越不对,旋风般窜出门去,「啪!」推开邻厢房门,探头一看,忍
不住咒骂:「奇怪!人怎么都不见了?」身子微仰,往屋外的长廊尽头叫道:「
阿缇、阿缇!」一名身穿丹红纱衣的少女出声相应,捧着清水瓷盆转出廊角,碎
步而来。

绮鸳微愠道:「我让你多照看着,才没排你的任务,你跑哪去了?」

那名唤「阿缇」的少女跑得气喘吁吁,咬唇道:「给大人换水呀!也才离开
了会儿不是?」见得绮鸳身后的耿、弦二人,圆睁杏眼:「这么热闹丨出……出
了什么事儿?」

「阿纨不见了。你离开的时候她还在么?」

阿缇没好气地乜她一眼,迳端水盆进房,笑道:「差点儿给你吓死。她好手
好脚的,上哪儿不行?穷紧张!没准儿是出去散散心啦?」将瓷盆放在几上,卷
起袖管拧了毛巾,给榻上那人擦头抹脸。她十分爱笑,遣词用字虽有些针锋相对,
一口一个反诘,但衬与月盘似的白晰笑脸,听来丝毫不觉刺耳。

耿照目光如电,就着绮鸳的发顶上一扫,见榻上之人面色青白、双颊凹陷,
两只空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焦却散在虚空处,锦被上露出赤裸的胸膛,左肩
密密褢着渗血的白布条,只有半截上臂,其下空空如也,正是水神岛的掌刀敕使
「越王蛇」楚啸舟。

须知楚啸舟乃黑岛新一代的希望,由漱玉节精心栽培,授予帝字绝学中的上
乘刀法。岳宸风出现后,楚啸舟一心打倒这位鸠占鹊巢的「主人」,忍受人所难
知的艰辛痛苦,曰夜磨砺左手刀法。

谁知他先中了岳宸风的雷丹,虽被耿照、阿傻联手祓除,功体已然大损,后
因琼飞任性妄为,致使左臂被断,一身刀法付诸东流。从听闻岳宸风的死讯起,
楚啸舟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瞪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说话。

——一旦失去目标,失去了人生所望,就会变成这样?

耿照还记得当日在王舍院的树荫中,那个一出手便将自己制服的冷锐青年,
锋芒难掩,犹如一柄绝世资刀,今昔对照,难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绮鸳问不出阿纨的下落,银牙一咬,拉着耿照的袖管:「来不及啦!再不回
去,怕宗主已……」忽听一把动听的喉音冷道:「怕我怎的?」

绮鸳心下冰凉,见阿缇急急奔出,挽着她回头躬身:「参见宗主!」

漱玉节从长廊那头款摆而来,髻上的飞凤步摇漾开金晕,衬与黑纱白履,雍
容之外,更说不出的动人。耿照知她非如表面那般好相与,忙道:「是我央绮鸳
姑娘带我来的,宗主勿怪。」身后绮鸳咕哝一声,似是嫌他多事。耿照能想像她
气鼓鼓,一脸不领情的模样。

漱玉节恬静一笑。「典卫大人又不是外人,凡我黑岛辖内,皆由大人来去。
来!请容妾身为大人引见。」

她身边一名胖子,白白胖胖的脸盘宛若新炊馒头,皮肤细嫩陈透红光,唇颔
并未留须,着实看不出年纪,拈着素绢不住地抹汗,似是十分好洁!神色倨傲,
两眼绝不看人,却不怎么令人生厌。

那白净胖子头带荷叶逍遥巾、身披邑色斜领交襟长褙子,装扮似儒似道,若
能再瘦个几十斤,便多少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了。两人相偕行来,却说不上「并
肩」,他的肩膀只比漱玉节的细腰稍高一些,走在苗条修长、玲珑有致的玉人身
畔,益发显出五短身量,模样甚是滑稽。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血手白心」伊黄粱伊大夫,多亏有他的回春妙手,
才能为令友接驳筋脉,复原双臂。」(果然是他!)

耿照双手抱拳,长揖到地。「大夫恩德,没齿难忘!我代敝友谢过伊大夫。」

伊黄粱冷哼一声,胡乱挥手:「不必。我救那小子,既非为你,也非为他,
是看在宗主面上。宗主出得大礼,我也帮得乐意,你们若也拿得出这般礼物,下
回手足断了,不妨多多找我。」

耿照一愣:「什么……什么大礼?」

伊黄粱道:「关你屁事?」哼的一声,懒洋洋道:「我不缺金银,生活自在,
平生所好,唯女人而已。可惜!遍阅世间诸般女子风情,胃口越来越刁,此间乐
趣,渐不如往昔。幸好宗主知我,否则当真了无生趣,啧喷。」

耿照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伊黄粱自承好色、无女不欢,但一路偕漱玉节而
来,休说不曾毛手毛脚,连目光都没多瞄一下,对绮鸳、阿缇,甚至明艳清冷堪
称绝色的弦子也未稍稍失礼。世间,岂有这般「好色」之人?

「见你一脸目瞪口呆,便知你肤浅。」伊黄粱冷笑:

「性喜渔色,非是急色、贪色,如发情的公狗追着母狗,遍地流涎,难看至
极!难不成通晓美食的饕家个个都是大胃王,餐餐要吃几斤饭么?吃得精不等于
吃得多、吃得急,男女间交合享乐,亦不外如是。

「时时刻刻叼根鸡腿在口边,吃得满嘴油腻之人,你以为真懂吃么?肤浅!」

耿照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再一想又觉颇有道理,男女合欢乃世间至乐,谁
不喜爱?只要你情我愿不涉侵凌,嗜色如嗜食般精细讲究,似也非不可告人之事。
但漱玉节守贞自持,当然不会自作「礼物」,又不知是哪个潜行都的女孩儿倒了
楣——

耿照目光一凛,冷冷盯着眼前的素裳美妇。

漱玉节笑意娴雅,装作不解,对伊黄粱道:「大夫这回操刀辛苦,妾身已备
妥十数名美貌处子,待大夫兴致来时,再一一召来挑选。」

伊黄粱摇头。

「以天雷涎绩脉,不过区区事耳,要你一名美貌侍女赏玩,也尽够了。然而
宗主所求,难道仅是如此?你希望那小子恢复到什么程度,是足够吃饭写字,一
生与常人无异,还是舞刀弄剑,得以锻炼武艺?抑或练得一身威震武林的绝世武
功,登山踏雾指点江湖……这些,都是不同的价码。」

「这个嘛……」漱玉节笑而不答,美眸望向耿照。

「伊大夫!」耿照心神激动,语声不禁微微发颤:「你是说……阿傻不但能
练武,还有机会练成一身纵横江湖的本领么?」

伊黄粱冷笑:「笑话!这有何难?我连砍了一半儿的脑袋都接得回去,别听
得那副泪眼汪汪、死没出息的德行!」抬望漱玉节,悠然道:

「给我半年,能教他持刀上阵,杀得江湖一流好手汗流浃背,莫可匹敌,给
我一年,你的潜行都里,包管再没一个是他的对手:若有个三年五载,放眼当今
刀剑榜之上,有机会一争岳宸风空出来的位子。」

漱玉节笑道:「大夫既夸下海口,代价定然不便宜。」

伊黄粱哼的一声,负手道:「我开的价码一向公道。我在那小子身上花费多
少时间,雪贞便留在我身边多久,绝不多耽误她一日。」漱玉节笑容倏凝,垂着
玉砌似的修长雪颈细思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断然道:

「就依大夫。」

伊黄粱也松了口气,微露笑容,察觉还有旁人,才又回复那副目中无人的神
气。

看样子这名叫雪贞的女子对他必然重要,为争取她多留一刻,伊黄粱不惜接
下再造阿傻的任务。漱玉节看出耿照心中所想,淡然道:「雪贞是伊大夫的爱姬,
乃妾身当年所赠,算算也有……十年了罢。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之约,转眼将届。」

伊黄粱仿佛怕她反悔,又将那「雪贞」要了回去,冷哼一声。「这十年来我
为你做了多少事,且不说救人医病、配制「蛇蓝封冻霜」等,光是破解那「九霄
辟神丹」的药方,难道还不值么?」

漱玉节笑道:「值!怎么不值?能结交伊大夫这样的朋友,帝门上下铭感五
内。我还要多谢大夫宝爱雪贞哩。」

——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遍阅天下美女的伊黄粱念兹在兹,不肯放手?

耿照不由得好奇起来。又听漱玉节道:「……那少年得伊大夫栽培,实是万
幸。却不知嘣舟能得大夫青眼,令武功尽复旧观否?」

伊黄粱怒道:「他这是心病。谁让你们把岳宸风的死讯告诉他的?就算是骗,
也要骗得他爬下床来,奋力振作。最好同他说,你那宝贝女儿被岳宸风抓去了,
先奸后杀,杀完了还奸尸,末了砍成十七八段喂狗……我保证三个月内,五帝窟
又添一高手耳。

「现在可好,哀莫大于心死,你给我一块废柴,怎长得出树来?」

漱玉节心念一动,沉下面孔,冷冷问道:「有谁跟楚敕使说过话?我不是下
令让他好好静养,不许打扰么?」阿缇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嚅嗫道:「回宗主的
话,昨儿少……少宗主来过,说要带敕使大人去捞岳宸风的尸体。她走之后,楚
大人便不说话了。」

「就这样?少宗主还说了什么?」

「奴……奴婢不知。少宗主说话,奴婢不敢多听。」

瞧她的模样,琼飞分明说了什么,只是不堪之至,连她们都不敢多口。

漱玉节气得全身发抖,低声咒骂:「这……这个小畜生!」省起还有外人在
场,忙收敛怒容,勉强笑了笑:「伊大夫,少时我再与啸舟谈谈,教他莫要灰心
丧志。至于他的武功,还要劳烦大夫想想办法。」

伊黄粱兴致索然,随口应付道:「这桩说大不大,实难索价。这样,无论成
与不成,你找个侍女给我。」

漱玉节喜动颜色,目光越过了耿照,忽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姣好的下颔微抬,
怡然道:「大夫见她如何?她是我潜行都的精锐,身手了得,面貌清秀,亦是处
子。大夫若合意,我让她服侍大夫。」指的竟是绮鸳。

绮鸳垂首而立,不知是觉得屈辱或惊恐所致,身子不住轻颤。

(这……实在是太过份了!手下又不是物品,岂可插标陈市、任人品评!)

耿照面色铁青,忍不住握紧拳头,忽明白漱玉节是冲着自己而来。

她在向他展示支配的权力。即使双方结盟合作,耿照可以任意指挥潜行都收
集情报、刺探消息,但这些仍旧是她漱玉节的人,是她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
如忠犬般牺牲奉献,绝无二话的死士。绮鸳、阿纨如是,弦子亦如是。

为营救绮鸳而得罪伊黄粱,直接受害的将是阿傻。漱玉节料准了耿照必定投
鼠忌器,稳稳地踩着他的要害示威,下一回耿照再要插手管她手下人之事时,当
牢牢记住今日之痛——

(可恶!)

谁知伊黄粱瞥了绮鸳一眼,冷哼道:「处子生涩,是我服侍她还是她服侍我?
无趣!你这一个,目光不驯,野性外露,若肯花心思调教,不定有些意思。但白
日里我得给你治这个治那个的,没工夫折腾,换个乖顺些的罢。」清冷的弦子、
爱笑的阿缇显然不合他的心思,索性连看都不看。

漱玉节也不在意,笑道:「方才我唤的那个,大夫以为如何?」

伊黄粱略一思索,点头道:「挺好,就她呗。我懒得再挑啦。」

身后的绮鸳似是恢复镇定,连一旁的阿缇也松了口气。耿照实在听不下去了 ,
插口道:「不若先去看看阿傻罢?数日未见,我实挂念得紧。」伊黄粱鼻孔朝天
重哼一声,肥肥短短的两只手交叠,笼在袖中,冷笑道:

「想看?教你看个够。」撇下两人,迳自回头,背影浑似一枚穿衣戴帽的白
面馒头,看得人饥肠辅辘。耿、漱——人并肩随行,漱玉节没事人儿似的,随口
笑问:「典卫大人,你那朋友就叫阿傻么?他无法言语,妾身几次想问其出身来
历,他总是一个字也不肯写,连姓名也不肯说。」

耿照摇头:「他现在没有姓名,就叫阿傻。」将岳宸风霸占虎王祠、夺人名
姓的事说了,对于阿傻、明栈雪的私情自是绝口不提。

饶是漱、伊两人见多识广,也听得面色凝重,久久不语。半晌,漱玉节才长
叹一声,喟然道:「岳贼行径,便说是「穷凶极恶」,似也太轻啦。幸而伏诛,
否则不知还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害。」

耿照心念一动,忙问:「是了,宗主,攻打五绝庄时,可有顺利接出上官夫
人母女?」他本想说出何患子之名,顾虑到有伊黄粱在,又生生吞了回去。倒不
是他信不过伊黄粱,只是岳宸风亡故后,五绝庄内尚不知有什么变化,为免拖累
何患子,还是谨慎为好。

漱玉节道:「妾身正要与典卫大人说此事。据潜行都回报,接应行动原本十
分顺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姐不肯走。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说来,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还在庄里了。)

岳宸风已死,五绝庄本就是上官家的基业,上官巧言纵使奸恶,有适君喻坐
镇节制,庄内的形势料想不致更糟。后续须利用潜行都的刺探之能,与何患子取
得联系才行——

耿照一边盘算,忽听伊黄粱道:「岳宸风这么恶,倒是一帖上等药引。」停
步一指:「喏,你朋友在那儿。」三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月门前,院中草木扶疏,
小轩窗里,阿傻身着雪白中单,正拈着笔管埋头写字,双手虽仍不住颤抖,握笔
的姿势却与常人无异。「阿傻!」

耿照飞奔而入,两人相见,各自欢喜。

阿傻双手腕间各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弯,手背上也各有
数条长短、方位不一的痕迹。耿照满以为伊黄粱替他切开皮肉接驳经脉,必定留
有凄惨的刀疤,岂料疤痕却是极轻极淡的绯樱色泽,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两侧
留有缝合的痕迹,还以为是被指甲划伤之类。

「这……」他睁大了眼睛,开口时竟有些结巴:

「这是几时完成的?怎能……怎能好得这么快?」

「三天前才拆的线。」阿傻打着手势:「她们说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
弄好之后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时间。」

这样的愈合速度,简直是骇人听闻了,耿照心想。

但转念又觉理所当然:伊黄粱号称续断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觉疼
痛的麻药「死不知」之外,还须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绝空气,令骨肉自行生合的
金创秘方才行,否则伤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动刀时你正睡着,」耿照一边笑,——边打手势:「没能看到伊大夫
变了什么戏法,要不学了起来,以后我们俩就靠这帖金方发财啦!」阿傻嘻嘻傻
笑,不注活动着双手十指。

经雷劲活化肌肉,原本焦枯的表皮尽褪,新生的肌膺呈淡淡的粉红色,汗毛
如婴发般金细柔软,指掌较常人略瘦,更显纤长,灵活度自是远胜从前,但仍看
得出僵硬无力,提笔所书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笔活像蚯蚓蠕动。

耿照拈起未干的宣纸,但见墨迹纵横,却看不出写的什么。

「阿傻,你都写些什么字?」

「不是写字,是画画。」

他指着案上的一本宽册,摊开的两纸对页各绘着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红釉
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头插着各式花朵长叶,姿态妍丽、勾描甚工,原来是一
本花艺圆册。「伊大夫让我画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张。他说等我能画得
跟簿子里一样好,他便传授我杀那厮的必胜之法。」

耿照本想再说,瞥见月门外伊黄粱回头就走,漱玉节以眼神示意他出来,随
即跟着消失在洞门之后。耿照按着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
速度说:「你且安心静养,别想这些。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阿傻点头,拈起笔管,又再度沉入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与世隔绝的无声世
界。

耿照出了小院,迳问伊黄粱:「大夫!他双手筋脉才刚刚接上,一天要描一
百张图,难道不会太过辛苦?」

伊黄粱冷笑道:「岂止辛苦?天雷涎毕竟是外物,强埋进体内,便似箭镞留
在肉里,这一截异物密密地接着掌管知觉行动的筋络,还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动
一下,就像有无数尖针在肉里戳了又戳,比死还难受。」

耿照急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待他静养恢复之后……」

「……成了个废物再重新练过?你不烦,我还嫌腻歪。」

伊黄粱怪眼一翻,抢白道:「他残废多年,筋肉早已定型,顺着现有的脉络
再长一遍,仍是残废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费了。疗残愈断,本是逆天之举,
你以为平平顺顺、舒舒服服便能达成么?天真!」单手负后,迎风甩袖:

「这只是个开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张工笔花艺图,双手的筋脉、肌肉也
复原得差不多,可以开始学本事啦。他这个阴阳怪气的性子,很对我的脾胃,若
能有三年的时间,好生学习插花一道,就算岳宸风那厮活转过来,也能教他再死
回去。」

这下连漱玉节也不禁瞪大了眼睛,与耿照一齐脱口:「插花?」

伊黄粱一脸「你们这帮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让他描花艺圆本
干什么?要看得舒心,还不如画春宫圆算了。插花插得好,杀人没烦恼,岂不閜
如水东注,令人夺魄」?花爵九锡中别有天地,奥妙无穷,懒得同你们说!」

漱玉节陪笑道:「每次听大夫说话,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伊黄粱摇着大馒头似的白胖脑袋,咕哝道:「天地万物,莫不存道,百工技
艺中以艺术为最高,连模拟飞禽走兽的姿态都能入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岂
没有值得借鉴之处?宗主,不是我说你,此间慧根,你实不如雪贞矣!也难怪你
那个女儿一点灵性也无,看得人没半点胃口,只想打她屁股。」

漱玉节被他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居然也不羞恼,叹道:「先夫见背得早,
都怪妾身家教不严,惯坏了孩子。唉!」

忽听背后一声轻呼,声音颇为耳熟,耿照转过头去,见一名身穿细白衫子的
少女端了碗汤药,双颊晕红、容颜俏美,睁大的杏眼里除了惊耗之外,还透着一
股莫名羞喜,更添丽色,竟是阿纨。

「典……典卫大人!」漱玉节轻咳一声,她才回过神,红晕更是爬入领中颈
根,怯生生唤道:「宗主好,伊大夫好。」

耿照见她气色红润,登时放心不少,笑道:「阿纨姑娘,恭喜你身子大好啦。
我适才去看你,没想却扑了个空。」阿纨害羞极了,垂颈道:「我……宗主让我
来给伊大夫帮帮忙。我……我先去啦。」没等耿照开口,低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连汤药洒了小半碗也没发觉。

耿照闻言微怔,忽想起漱玉节的话,浑身一震。

这回伊黄粱却老实不客气地盯着阿纨的背影,摇头晃脑了半天,口中喷喷有
声,还不时伸手比划测量,仿佛在鉴赏什么精致玩意。「瞧她走路的模样,已非
处子,但破瓜不久,春情满溢,正是可人的时候。此姝不坏,很是不坏!」

漱玉节笑道:「大夫满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让她好好梳洗打扮,为大
夫侍寝。」

伊黄粱摇头。「不忙,我还有些事要做,过几天再说。有个盼头,沉淀几日,
品起来更加有滋味。」

漱玉节优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识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贞欢喜。」
她嘴上与伊黄粱说话,目光却直对着一脸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
有一丝难言的挑衅与示威,恍若一头叼着邋物的美丽雌狐,正自对手跟前怡然行
过。

漱玉节果然出手大方。

位于朱雀航的这座大宅占地广衾,重门深院,便住百来人也够了,难得的是
这宅院并非闲置已久,不但家生齐备,连婢仆也一应俱全,还有几名看似待了大
半辇子的老仆,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显是经营已久,非仓促购置的物业。

耿照手挽符赤锦步入大门,二十几名婢仆分作两列,恭敬垂首,齐声道:「
典卫大人安好!夫人安好!」符赤锦娇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掩口笑道:「哎哟,
好大的阵仗,真折煞奴奴啦!」

领头的是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双手笼在袖里,躬身趋前:「大人、
夫人好,小人李绥,是这儿的总管,打理这座宅邸已有十数年啦。从今儿起,您
两位便是这里的新主儿,请尽管使唤小人等,千万别要见外。」

耿照拱手道:「我不过是暂借此地落脚罢了,待诸事了结,宅子还是要归还
原主的。」李绥笑道:「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等只知,从今儿起,两位就是小
人等唯一的主儿。大人与夫人若还用得到我等,小人们必当尽心伺候,若不用小
人了,小人等便乖乖离开,绝不怨慰。」

这是漱玉节的宅子,里头要说不是她安排的人,也未免太难令人信服。耿照
环顾众人,朗声道:「诸位放心,只要我还在这里一日,大伙儿一切如常,绝不
变动,请不用担心。」婢仆等俱都露出欢容,连声称谢。

李绥本要取出帐本给他二人过目,耿照推说疲累,改日再瞧。那李绥甚是乖
觉,沿途陪笑,只随口向新主子介绍宅邸,约略逛了一圈,便即告退。耿符二人
往后进行去,不住打量「新居」,符赤锦笑道:

「看来骚狐狸宝贝你得紧,出手便是「金屋藏娇」,真真豪气!」弄得耿照
哭笑不得。她取笑一阵,又道:「新宅易主,整批下人换掉也是常事。偏生我家
相公真是好人,一个没少,通通留了下来。」

耿照正色道:「我见他们不像会武,不过是普通百姓,每个人后头都有几张
嘴等着吃饭。我们又不是要长居于此,指不定十天半个月就走,何必断了人家的
生计?」

符赤锦「噗哧」一声,挽着他的臂弯笑道:「是,我家典卫大人宅心仁厚,
偏生我呢,就是妇道人家小心眼,专断人家的家计,饿死一户几十口的。也罢,
武功能高过你的,遍数五岛也凑不出几个来,你既说他们不会武,多半是真不会
啦,我还怕我走了眼。」

耿照离开阿兰山之后,并未直赴此地,而是率领三百骁捷营铁骑,前往越浦
城外的巡检营驻扎。

骑兵下马脱盔之后,耿照才知情况比想像的更加严重:三百人里,十六、七
岁的娃娃兵约占了三分之一,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剩下的则是油里油气
的老兵。

这些人当兵当久了,什么风浪没见过?天皇老子的帐也不买,有油水先抽,
遇事能躲则躲。一伍、一班,甚至一营窝着几个,已足够带兵的官长头疼,于鹏
怕是把麾下各级单位的麻烦人物都抓出来,硬生生凑足了三百之数。

那带头的队长罗烨年纪不大,领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见老兵下马后三三两两,
态度散漫,原本在驻地的整肃纪律荡然无存,气得白面更青,颊畔的刀疤隐隐跳
动,拔刀吼道:「各伍肃立!大人要同大家说话!刀盔不得离手,哪个不会站的,
我砍了他没用的腿!」老兵一片哗然,见他不像开玩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
好。

罗烨还刀入鞘,小跑步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大人请。」耿照找了处堆高
的粮袋试试叠得牢不牢,这才爬上去,大声道:「各位弟兄辛苦了……」后伍有
人大喊:「几时管饭哪?」众人轰然大笑。

耿照也笑起来,待片刻众人笑累了,喧哗渐止,才续道:「……我奉将军之
令,来维持越浦城内外的警跸安全,特向于、邹两位借兵,以执行任务。」慕容
柔治军至严,军士们一听「将军」二字,反射似的肃静下来,人人收了笑容,几
百只虎狼般的眼睛炯炯而视,一齐投向粮堆顶上的少年。

耿照暗叫一声「侥幸」,神色自若,朗声道:「今曰先请诸位在此歇息,待
我召唤,便要整装上鞍,立时赶到。」将队伍交还罗烨。一名老兵指着营外远处
驻马等候的弦子:「喂,大人!那小花娘是你相好么?屁股挺翘的嘛!」惹起一
片怪叫。

罗烨面色丕变,却被耿照拉住,微笑摇头。

他送耿照出寨,两人一路无话,临到辕门时耿照才拍他肩膀,笑道:「要领
这一帮老油条,辛苦你啦。」罗烨站得直挺挺的,臂上肌肉硬如铁铸,绝不动摇,
口吻守礼却淡漠:

「领兵是属下的职责,不敢劳大人费心。」

回到越浦,耿照直奔枣花小院,向齐宝锦儿说明一切。符赤锦心思细密,直
指问题所在:「老爷现下最怕的,恰恰是「疲于奔命」四字。你有了兵、有了探
子,须把中枢集于一处,偏偏又不能摊在慕容柔眼皮子底下,骚狐狸的宅子很理
想,我也赞成搬过去。」

耿照笑道:「除了兵和探子,我还有家眷。让你和三位师父在这里,我实在
不放心。」符赤锦心中欢喜,粉颊悄染,咬唇笑道:「嘴巴这么甜,非奸即盗!
带了个小老婆回来,才这几句便想打发我?」

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宝宝,你明知我烦恼得要命,就别拿这个挖苦我啦。
带着弦子姑娘,我要怎生向将军解释?今儿在巡检营里,也被那些军士拿来取笑,
若要服众,恐怕还得想想办法。」

符赤锦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冷不防扬声叫道:「弦子,我知你听得见
我,出来罢!」连唤几声都没反应,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乜着耿照,一副「叫你
小老婆出来」的神气。

耿照头皮发麻,暗叹一声,叫道:「弦子姑娘,麻烦你现身一见。」语声方
落,窗格已无声无息推开,弦子一跃而入,随手掩上窗牖,漆黑紧裹的夜行衣装
扮更衬得纤腰一束,身段苗条。以耿照的灵敏知觉,也只在她动身的瞬间听到房
顶的瓦片传来轻微细辔,无异于猫行雁落,足见弦子隐匿功夫高明。

符赤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道:「肩宽腿长的,正好。」回顾耿照:「我
明儿准备替她几套男装,你再命人送套将军亲卫的袍服来,我替她量身改一改,
包管里里外外无不服贴。」

「就……就这样?」他下巴又快掉下来了。

「就这样。」符赤锦笑道:

「以老爷的身份,不管身边带什么人,也是理所当然,旁人不会问,也不敢
问。让她换上男装,不过是让你自在些罢了。慕容柔自己身边多的是江湖人,深
知用人之道?他更关心交付的任务,而非是你用了什么人。要不,他就不会给老
爷令牌啦。」

耿照恍然大悟。

于是就这么定了,白日里弦子换上男装,以将军府亲卫的姿态跟着他到处行
动,

弦子本就高挑修长,扮起男子不致太过娇小,经符赤锦巧手妆点,俨然是一
名英姿勃发、相貌俊美的少年军官。

耿、符在枣花小院多住了一夜,悄悄安排三位师父移至朱雀航大宅,安置在
——处少有人去的偏院。耿照特别交代李绥,说那院子是他练功处,未经自己或
夫人许可,严禁任何人接近。

耿照将后进当作潜行都的指挥中心,女郎们不分画夜,或着夜行黑衣、或乔
装改扮,川流不息地进入汇报。耿照不能整天在宅里候着,弦子与他寸步不离,
符赤锦又要专心照料三尸,只得让女孩们把情报写下,待耿照退回再整理消化,
数日下来,积得满案零碎纸头,越看越乱,毫无头绪。

「原来不是有了探子,就能掌握消息啊!」耿照不禁叹息。

某夜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宅邸,发现书斋里灯火通明,窗纸上人影晃动,
推门一瞧,屋里数名女子埋头抄录,居中一人收了剩稿观视,分门别类、有条不
紊,来回踱步之间马尾甩动,充满弹性的两瓣翘臀绷出强劲有力的肌肉线条,正
是绮鸳。

余人见他进来,纷纷停笔起身,喊道:「典卫大人。」绮鸳却未回头,骂道


「干什么?继绩工作!」众姊妹听她发号施令惯了,忙不迭地坐了回去。

耿照来到她身后,还没开口,绮鸳反手扔来一摞装订好的薄册,没好气道:
「今天入城的武林势力,还有城中原本有哪些江湖人活动……通通在里头。以后
像这样的东西,每六时辰给你一份,一天两次,来不及看也无妨,有急事我舍派
人飞报弦子。你若未交付其他任务,我们便以追踪谷城大营、东海臬台司衙门的
动向,掌控城中各江湖势力,以及打探琉璃佛子行踪等四项为主。明白了么?」

这四项都是耿照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即使身居幕中,将军调兵遣将也未必会
知会他,慕容柔既把城中警跸交给耿照,那么监控谷城那厢的动静,应该最能察
觉他的意圆。

绮鸳为漱玉节指挥第一线的行动,经验丰富,不只判读情报高人一等,盱衡
形势的眼光也颇独到,临阵方能指挥应变。她略一思考耿照的立场,便知这四条
乃是当务之急,须牢牢掌握,才能应付未来的变局。

耿照愣了一愣,讷讷道:「是……是。」

绮鸳仍是背向他。「知道了还不快出去?碍手碍脚!」

耿照见诸女竭力忍笑的模样,摸摸鼻子,正要退出,又被绮鸳叫住。

「喂!我这人不喜欢啰唆,就……就直说啦。」她仍不看他,目光瞥向一旁


「那日谢谢你在宗主面前替我说话,虽然很多余……我可不是因为这样才来
帮你的。宗主恼了我,不让我待在她身边,罚我来给你收拾烂摊。」

耿照低声道:「阿纨姑娘的事,我会想办法向宗主疏通。」

绮鸳摇头。「不必了,越帮越忙。管好你自己的事儿罢。」啪的一声关上房
门,震得镂窗格格作响,犹带一丝烟硝火气。想必她此刻的表情,一定还是那样
气鼓鼓的吧?

耿照边翻阅那本情报册子,一边踱回院里,进门时宝宝锦儿才刚坐下,俏脸
上微带倦意,看样子也还没梳洗。一见他回来,便起身道:「辛苦啦,我给老爷
打盆热水洗把脸。」

「方才进门洗过了。你也歇会儿罢,我们都别忙啦。」两人相视一笑,并头
坐上锦榻。

符赤锦随手翻看绮鸳编写的薄册,啧啧称奇:「漱玉节那骚狐狸不简单,训
练出这么一批能干的小妮子,图的恐怕不是五岛而已。依我看,她是想做武林盟
主。」耿照笑道:「宝宝锦儿忒聪明,看来这盟主的赞座,只能靠你跟她一争了。」
符赤锦咯咯笑道:「争什么?我家老爷出马,骚狐狸登时成了软狐狸,不过烂泥
一滩,还不乖乖任你摆布?」

想起阿闾山上一轮交锋,耿照可笑不出来,摇头道:「漱宗主比我想像得要
无情多了,感觉跟……跟那岳宸风好像,都不把手下当人看。我实在不明白,她
是亲身受过苦的人,怎会变得和他一般模样?」将阿纨的事说了。

符赤锦原本还笑嘻嘻不当回事,听完却收敛形容,片刻才道:「这件事上,
未必是漱玉节不对。绮鸳说得有道理,你还是别管了,省得越帮越忙。」经不住
耿照一再追问,正色道:

「二师父受的伤,你是亲眼见得。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如此重创,岂能有侍?」

这个疑问存在耿照心中多时。大战结束,三尸闭关养伤,他并未见到三人状
况,连移来此间都是由宝宝锦儿与三尸自行处理,绝不让他参与。耿照当然不觉
得是三尸信不过他、把他当外人,想来其中必有什么不便之处。

「常人受到那样沉重的伤势,必死无疑,但二师父的「白虎催心爪」乃中尸
现部的镇门神功,是一门可任意转换精力与功力的奇术。人体本有自疗之能,只
是未经锻炼,自有其极限,二师父受伤后,将大半功力转化为促使肉体再生的精
元活力,才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耿照虽未练过「白虎催心爪」,但修习内功,本就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
而后练神还虚的历程,练至通达之境,精、气、神三者可任意转化,似也不是难
以想像之事。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紫度雷绝的结丹之法,应也与其相通。

符赤锦道:「圣人有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我涉
猎五帝窟与游尸门的武功,像这种以生命精元交换内力或异能的功法,在七玄并
不罕见。而帝字绝学中就有——门这样的奇功,名叫「蛇腹断」。」耿照曾听她
与岳宸风提过。

「蛇腹断」是黑岛潜行都人人都练的武功,仅女子可练,练成后阴中含有剧
毒,

受辱时与敌同亡,或荐身敌人席枕,于歃好之际将其毒杀。岳宸风因顾忌这
门诡异的秘功,才打消了染指弦子的念头。

「「蛇腹断」的毒性极强,中者无解,这是因为毒性乃由生命精元转化而来,

只对活物———特别是男H有反应,无法以寻常医药度量。」符赤锦娓娓解
释:

「毒既是内力的根源,亦与自身的性命结合,三者合一,密不可分。」

耿照只觉匪夷所思,喃喃道:「练了这种武功,岂非一辈子都不能……嫁人?
这牺牲也未免太大了。」他本想说「生儿育女」,唯恐触动宝赍锦儿的心事,改
口说是「嫁人」。

符赤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历来潜行都的选拔,非黑岛的纯正血脉不取,
怕外来之人有异心,不肯为神君效死,说来说去,都是上位者的私心。」

耿照蹙眉道:「资资,这样便说不通啦。五帝窟最重纯血傅承,能诞下纯血
后裔的女子可是宝哇,选拔做为潜行都的一分子,岂非大损黑岛的利益……」此
话一出,连他自己都不禁沉默。事实上,黑岛不但没有没落衰亡,实力还是五岛
中数一

数二的强,其中必有蹊跷。

符赤锦冷笑:「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将毒素排出体外,就能生育啦。」耿照
愣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失声道:「这……这……」一时无语。

「蛇腹断」将剧毒、内力与生命精元练成了一处,「逼出体内之毒」,其实
就是把合而为一的内力与生命一并放弃。黑岛女子担任潜行都卫到了某个年龄,
渐不能胜任探子的工作,便逆转行功,将毒元内力一并舍弃,变回手无缚鸡之力
的平凡女子,受孕怀胎,为黑岛延续血脉。

但因三者合一的毒元已失,不只内力寥寥无几,连生命也变得短暂,多则十
年、少则一胎之后,便即香消玉殡,孩子则由岛中众人抚养长大,做为潜行都的
后备。除了少数终生不育、留以训练新人的核心菁英,潜行都诸女罕有活过三十
岁的。「那么,阿纨姑娘她……」

「漱玉节让她来取精,必先命她逆转行功,舍弃了「蛇腹断」的内元。否则
毒死了你,还有什么好试的?」符赤锦面色凝重,轻声道:「绮鸳说得一点也没
错,伊黄粱选中阿纨,已是最好的结果。若看上其他潜行都卫,岂非又要再平白
饶上一名花样少女的性命?」

第七九折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这与其说是剥夺生命,更像是被夺走了青春。耿照回想起书斋里的绮鸳,以
及那些伏案振笔的俏丽少女们,不敢想像一直以来,她们是抱着何种心情来面对
这样残酷的、毫无选择的悲惨人生。

「活在宗族的世界里,每个人不过是衣上的一点线头,她们的母亲、师长、
姊妹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将来她们的女儿也会这样走下去,就像呼吸吃饭一样自
然。」符赤锦淡然道:「那些潜行都女子的事儿,以后你别管啦。你管不了的。」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符赤锦又道:「二师父伤重,虽保住了性命,但功力大
损,须找一处土金气旺的修行地,慢慢调养恢复。大师父与小师父的情况也差不
多。」耿照见她的模样心里有了底,握着她的手温言道:「你已有计较,是不是?」
符赤锦淡淡一笑,柔嫩的小手任他握着,咬唇道:「世上土金之气至强,莫过于
昔日游尸门的总坛所在,人称「千年不朽常伏地」处。我想带师父前去闭关,少
则一年、多则三年,修补三位老人家折损的功体。」

耿照脱口道:「我陪你去!」话甫出口,心不由一沉。

符赤锦笑道:「你走得了么?我的事是了啦,可你的才起了头儿。我也想留
在你身边,看能不能多少帮上一点,但三位师父的伤势不能再拖。你放心罢,我
不会再寻死啦,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三位师父,报答他们对宝宝锦儿的恩情与
疼爱。我会好好的,等……等你来找我。」粉颊微红,想掩饰羞意似的咯咯一笑,
温温的小手慢慢翻转,握住了他的手掌。

耿照知她看似柔媚,其实慧巧心坚,一旦决定了的事,必已考虑周详,而且
贯彻终始、绝不改易,一时无话,半晌才轻捏她的手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大师父说了,再办完一件事儿就走。」玉人「咭」的一声轻笑,眨了眨眼
睛,狡黠的模样无比娇媚:「这是秘密。老爷别再问啦!」

往后的形势发展,却远超过耿照的预期。

慕容柔连番求见,皇后娘娘总是推说身体不适,谁也不见,驿馆这厢吃了几
次排头,约莫将军也火了,遂不再派人前往。

求见被拒的大小官员们不比慕容柔,在栖凤馆外苦候落空,仍是带着礼物随
从,日日前来排队递帖,渐渐传出流言,说皇后不见镇东将军,是因为在「等」。
流蜚一起,栖凤馆外大排长龙的热潮迅速消褪,从昨日起便空荡荡的,大有「山
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等什么?」耿照翻阅册子,不觉皱眉。

「等琉璃佛子。」绮鸳道:「凤驾前来,,不见臣民是很不寻常的,只能认
为皇后娘娘是在拖延时间,而该来却还未来的,只有琉璃佛子。她二人前后脚离
开平望,依常理推断,皇后不过是诱饵,真正的杀手锏在佛子手中。」耿照愕然。
「「杀手锏」又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绮鸳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泼啦啦地翻动厚厚一探情报:「
市井的说法,大多与慕容柔脱不了干系。咸以为琉璃佛子带了圣上的密诏,要来
对付慕容大将军。」

耿照不禁失笑。他入得慕容柔的幕府虽才几日,也知将军府组织之严密,岂
能说拔就拔?况且,派一名京城名刹的高僧来诛杀封疆大吏,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小老百姓不懂朝廷运作之复杂繁琐,才会产生如此荒谬的想像。

绮鸳却一本正经。「央土东部各驻军卫所,近日调动频繁,这是从前没有的
事,再加上皇后迟迟不肯接见、佛子又还未露面,其中大有蹊跷。倘若慕容柔心
生不安,欲挟皇后以自保,正好授人以柄。」

耿照还是摇头。以他所知的镇东将军,怕不知「心生不安」为何物,何况连
他们俩都能想到的圈套,套得了这头不世之狼么?绮鸳抽出一张纸头递给他。

「袁皇后是大学士袁健南的女儿,袁家是央土士族,自前朝以来就很有名望。
但袁大学士夫妇膝下空虚,并未育有子女,袁皇后乃螟蛉,你猜是从谁家抱来的?」
他望着纸上所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任……任逐桑?袁皇后是他的女儿?」

「先帝定下这门亲事,一口气拉拢央土商贾、士族两大门阀,也算极高明啦。」
绮鸳道:「皇上讨厌皇后,也讨厌慕容柔,皇后是任逐桑的亲生女儿,慕容柔讨
厌任逐桑,皇后却替慕容柔说过好话。你玩过斗兽棋么?」

斗兽棋的棋盘横七纵九,跟象棋一样分成两边,中间有河流阻隔,对奕的双
方各持象、狮、虎、豹、犬、狐、猫、鼠八枚棋子,大可吃小,同类互吃,而最
弱小的鼠则能吃象。因棋子有趣,讲究的还会以雪花石膏与黑石雕出动物形象,
在一般公卿富贾家中很受女眷的欢迎。

耿照出身贫穷的中兴军村,自是不知,讷讷地摇了摇头。绮鸳似觉无趣,急
着想结束话题。耿照越来越觉得她是真的讨厌自己。「总之,「鼠」这枚棋子虽
弱,谁都能吃了它,但只有它可以下水、到处乱跑,对手稍一不慎,还能趁机吃
了大象。比起慕容柔、任逐桑、甚至皇上,皇后才是这盘棋上的「鼠」。」

耿照听得懵懂,但也知事情绝不单纯,暗自警醒。慕容柔倒是一派轻松,照
样埋首军务,这几日索性去谷城大营检阅,似乎全不在意,视满城风声鹤唳如无
物。唯二次召见耿照,除了吩咐他让符赤锦来陪夫人外,就只问了七玄的事。「
七玄?」才刚提过宝宝锦儿,耿照暗自凛起,所幸碧火功修为日益精深,先天真
气发在意先,心绪波动还未到面上,便已沉若深水,不致露出异样。

慕容柔放落公文抬起头。

「我知你是七大派弟子,探问邪道七玄的动静,觉得为难么?」耿照摇头,
想了一想才道:「将军既已吩咐,属下这就去查。」慕容柔点了点头。

「当夜伏击我的明显有两拨人,除了天罗香,另一批人也须清查。那名唤作
「鬼先生」的黑衣人一意教唆,乃是关键人物,应列为首要目标。」

集恶道退出东海武林三十年,方兆熊等虽听媚儿被称作「鬼王」,却不知是
哪个鬼王。岳宸风握有五帝窟这支奇兵,与七玄的渊源不可谓之不深,应能想到
是集恶三冥之一的鬼王阴宿冥,但听慕容柔的语气,岳宸风似未向他禀报。慕容
柔纵有辨别真伪的异能,却无法不问而知。

耿照本就想调查鬼先生的来历,这点与他目标一致。慕容柔本要重拾公文,
忽想起一事:「此事必有时效,须得赶在七玄盟会之前,查出一点眉目。否则那
帮妖魔鬼怪一晤,又将生出许多事端。」

耿照吃了一惊:「他怎知七玄即将聚会?」须知此事隐密,连漱玉节都不曾
对岳宸风提起,宝宝锦儿纵与自己亲密无间,也未多泄漏半点。除非慕容柔另有
消息的来源,否则怎知七玄大会将开而未开?

慕容柔看出他满心疑惑,笑道:「当夜那鬼先生喊出「七玄同盟」四字,欲
断天罗香的退路,此乃逼反之计。若同盟已成,保守秘密还来不及,岂有喊破之
理?天罗香的雪艳青临走之际曾提到「七玄大会」,我料鬼先生要在此会上逼反
天罗香,才教唆她们来杀我。」

耿照心悦诚服,暗想:「他所知不及我,阴谋诡计在此人面前却无所遁形! 」

任务到手,潜行都策动罗网,将注意力从正道移向其余五玄,如水银泄地般
深入越浦里外各处,使出浑身解数收集情报,但除天罗香、集恶道两个显着目标,
成果却极有限。照目前情况看来,鬼先生这「七玄大会」恐怕凑不足数,眼看开
不成了。耿照每日听取绮驽的汇报,渐能掌握城中动态,心中益发宁定,已非先
前那般茫然失措。

此外,他更命潜行都追查某人的行踪,才知当日在王舍院中遇到那个叫阿缇
的少女,不但拥有出神入化的画技,还能按照他人口中描述,速写出连她自己都
没见过的人,眉目形容便如真人般肖似。

阿缇照着他的口述涂涂改改,勾线着彩,把肖像画了出来,诸女纷纷围观,
无不赞叹。绮鸳皱眉道:「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肯定是瞎掰!」耿照好说歹说,
她才勉强答应派人打探,要不多时,便有消息回报。

「三、四……在六处,分别有人见过。」绮鸳翻着姊妹们送回的蜡丸书信,
沉吟道:「最后一次是三天前,就再也没人见过了。从路线推断,是向越浦而来
没错,以他们形貌之特别,恐怕一到越浦便躲了起来,从此断了线索。」

「他们?」

「嗯。」绮鸳道:「除了你寻的那人,据说还有一名高大魁梧、满身刺青的
黝黑男子,两人结伴而行。我已派阿缇跑一趟河梁镇,画回此人的肖像,最快今
夜能够赶回来。」

耿照听她设想周到,满怀感激,脱口道:「多谢你啦,绮鸳姑娘。」

绮鸳俏脸一红,气呼呼地甩过马尾,板着脸道:「谁……谁要你讨好了?我
……我们—向都这样的,又……又不是为了你。哼!」把书信往他胸膛一甩,扭
着又尖又翘的小屁股背转身,余威所及,自然又是那些吃吃窃笑的姊妹们倒楣,
偌大的书斋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耿照苦笑摇头,对弦子道:「我们出去走走好了。」弦子从来不会说「不」,
两人一如往常,沉默地并肩而出。

他本想去那几个地方瞧瞧,但最近的河梁镇往来也要一天,以他现下的身份,
恐怕没办法说走就走。想着想着,不觉来到内浦堤岸附近,触目皆是杨柳青青,
水风宜人。

凝目望向码头,既不见萧谏纸的老旧漕舫,更无华丽气派的映月巨舰踪影,
他心中叹了口气,暗忖:

「不知她……她们现在过得好么?」欲拂愁绪,转头对弦子笑道:「你渴不
渴?我们进去坐会儿罢。」带她走进堤边一家分茶食店。上回在五绝庄耿照对她
说过的话,弦子可一直牢牢记得。「你不是说……别在外面吃东西?」

耿照笑道:「不吃东西,喝杯茶而已。」正开口唤:「小二哥……」忽然一
愕,微微举起的右手停在半空,竟尔痴了。

小店临岸的雅座上,一名红衣女郎独自凭澜,怔怔望着拦外的杨柳碧波,玉
一般的白晰脸庞微透着光晕,犹如凝雪,搁在案上轻抚剑鞘的指尖也是,令人难
以移目,正是染红霞。

多日不见,她的容颜似又更清减了。

原本结实健美、充满骄人弹性的蛇腰,如今更是差堪盈握,束腕用的臂鞲大
了半圈儿,空隙里但见半截皓腕,雪肌上青络淡细,不知是忘了系紧,还是袖管
松了。只有鼓胀胀的胸坎儿依晰饱满,仿佛兜裹着两头浑圆肥润的大雪兔,衬与
搛细的藕臂长腿,平添一股病美人似的空寂。

耿照脑中一片空白,胸口仿佛针刺般随随作痛,也不知是心疼抑或其他,片
刻才想:「她……怎一个人在这儿?许掌门呢,二屏呢?她……她瘦成这样,有
没有人照看她?」回神已来不及,食店伙计殷勤上前,大声招呼:

「两位客倌里面请,里面请!贵客临门,看茶看座啦——」余音悠扬,便似


耿照便要退出去也是不能了,染红霞回过头来,娇躯一震,明眸里掠过诧异、
迷惑、惊喜、失落……等诸般情绪,最后又尽归虚无,只剩一片自残似的灰冷,
视线自他身后一掠而回,快逾剑芒,却什么也看不进眸中。

弦子今天也作男装打扮,武人用的织锦抱肚裹出一把又细又薄、玉牙儿版似
的窄腰,比起女子装束,武服更凸显出酥桃般的两枚玲珑玉乳,一看便知是—名
清艳的美人。

上回是雪肤腴乳的宝宝锦儿,这一次,则换成了窈窕如玉的弦子……耿照无
法向她解释,为何每次相逢时自己身边总有着风情殊异的各色佳丽,但更糟的是
染红霞并没有问。她只是默默转头,死了心似的怔望着栏外的碧波柳条,明眸里
空洞洞地回映着寥落。

他应该上前与她说说话的,双脚却像浇铜铸铁般动也不动,再回神时,伙计
已导引二人入座,与拦畔的雅座间还隔了几张桌子,要想起身招呼,反倒更不自
然。耿照胡乱要了茶水点心,目光频往雅座投去。他不说话,弦子也不说话,双


捧着茶盅静静坐在一旁,秀眉微蹙,似正思考着「不能吃东西」与「可以喝
茶」之间的差异。

其时早市方过,店里没什么人,就只有这两桌,静得声息可闻,偏又不是能
够随意开口攀谈的距离。

染红霞提起昆吾剑,自腰里摸出铜钱欲付茶资,才发现耿、弦所据的桌子正
横在雅座与店门间,若要离开,势必得从他俩身畔走过,犹豫半晌,又轻轻放落
剑销,单手支颐,转头眺望水面。

时间在桌椅间静静流淌,却比他们想像得都慢。耿照望着她乌黑浓密、椴子
一般的及腰长发,只盼她忽然转过头来,两人四目交会,不定便有开口的契机。
只是他的念头有多长,凭栏怔望的红衣丽人就让他等了多长,这小小的痴念始终
难以如愿。

怔然之间,远处忽起骚动,人声尚未到店门口,先天胎息已有感应,耿照耳
朵微动,狼一般望向门外,随即弦子亦觉有异,只比他慢得些许,染红霞也回过
头,两人仍未照面。

一群身着赭衣劲装的彪形大汉追打着一名乞儿,犹如猫群戏鼠,不时你推一
下、

我踹—脚的,打得那小乞儿抱头鼠窜,哀声不绝。大白天里当街恃众凌寡的,
简直是目无王法了,耿照正要出去探个究竟,伙计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低道:

「这位客倌!别忙,您坐会儿。这帮凶神恶煞惹不起啊,您知道是什么来头?」
耿照浓眉一轩:「什么来头?」

伙计压低嗓音,唯恐被人听见。「是赤炼堂雷家的人哪!这越浦内外百工行
当,他们插手了起码一半儿,出得城门脚一沾水,那是通通都归他们管啦。惹不
起啊!」耿照皱眉道:「不说越浦之内尚有城尹,出得越浦,东海还有经略使迟
大人、镇东将军府慕容将军,遑论朝廷天子,怎能如此猖狂!赤炼堂乃东海七大
门派之一,当为武林表率,光天化日欺男霸女的,必也是帮中不肖。」伙计只差
没厥过去。

「客倌,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从小人懂事以来就这样了。您瞧那个被打的名
叫崔滟月,他爹崔静照人称「林泉先生」,是越浦有名的赞书人,在南津有座很
有名的袓宅叫「焦岸亭」的,既有学问又有风骨,只因开罪了赤炼堂,还不落得
家破人亡的下场?」见耿照目光一凛、捏着拳头便要出去,赶紧拦住:

「哎呀哎呀,您别忙,打不死他的。这位崔五公子可厉害啦,就小人所见,
这半年来他给赤炼堂的人打折手脚、扔进江中,绝不下五次,过得个把月便又活
转过来,照样当街挨打。您别担心,打不死他的。」

耿照忽然想起了阿傻。莫说岳宸风,便以杀、摄二奴的本领,一百个阿傻也
死绝了,但他们却故意留着他一条命,恣意欺凌折磨……这是种纯然的恶意,不
比野兽食人,绝不能被原谅。

他攒紧拳头一跃而出,足尖点地,下一瞬已钻进人团,砰砰几声,七八条大
汉如空筛甩水般倒摔出去。耿照将那「崔五公子」往身后一拽,沉声道:「退后
些,我来应付!」鼻青脸肿的小乞儿好不容易睁眼,忽然尖叫:

「来……来啦!又来啦!」见十数名身穿赭衣的赤炼堂弟子咆哮而来,吓得
他抱头蹲下,待得一阵呼喊哀嚎、撞烂东西的声响过去,他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赫见凶神恶煞似的赤炼堂弟子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爬不起来,那少年只是拍了拍
手,没事人似的,回头笑道:「你可是崔滟月崔五公子?在下耿照。」

崔醮月目瞪口呆,没想过这些恶徒也有仆地吃泥、哭叫打滚的一天,更不相


世上还有人肯为自己出头,不禁悲从中来,垂泪道:「呜……我是崔滟月,
多……多谢少侠仗义出手!呜呜呜……」

他虽被揍得鼻青脸肿,依稀看得出原本相貌端雅,身上的织袍脏污破烂,远
看直与乞儿无异。耿照见他受的都是皮肉伤,虽然饿得瘦皮包骨,并未伤到要害,
精神还算不错,一把将他搀起。

赤炼堂横行越浦,几曾被人打得作狗爬?周围渐渐聚集了人群,议论纷纷。
一名赤炼堂弟子挣扎起身,撂下狠话:「姓……姓耿的!你敢插手本帮的闲事,
尽管走着瞧!」

耿照负手道:「走?光天化日殴打良民、鱼肉乡里,你们还想走?」回头问
那食店的伙计:「有没有麻绳之类的物事?」连问几声,伙计才如梦初醒,忙不
迭地拿了几条给他。

赤炼堂弟子见他拿着绳索大步而来,颤声道:「你……你干什么?」耿照肃
然道:「拿你见官!」按倒在地捆了双手。附近几人挣扎爬起,被耿照一脚扫倒,
摔得头破血流,哪里还有人敢逃?都教他一一捆了。

末了绳索不够,耿照扬声道:「诸位街坊,可有不用的绳索借些来使?要结
实点的。」围观百姓俱都一愣,纷纷回屋去拿。行经赤炼堂众人时,有的还忍不
住踢上一脚,唾骂道:「教你们欺负百姓!呸!」

耿照将二十余名闹事者一个接一个绑成了一串,系在船柱上,让人去衙门报
官。带头的赤炼堂弟子满脸阴鹫,吐出一口血唾,寒声道:「姓耿的,你打我们
没关系,惹了赤炼堂,小心你的狗命!」

耿照大声道:「赤炼堂立身江湖,岂能不守规矩?欺凌弱小、恣意逞凶,是
哪一条江湖规矩?便在江湖之上,还有朝廷,法不及处,尚有公义!你若觉有哪
一条揭得过,有脸向你父母妻儿说去,我便放了你,给你磕头!」那人一句也驳
不出。圆观百姓纷纷鼓掌,大声叫起好来。

耿照赶紧拉着崔滟月要走,回见染红霞手挽长剑,俏立在店门边,面上犹带
嘉许之色。她没料到耿照居然回头,两人视线一碰,已来不及收回,双颊微红,
勉强向他挤出一抹腼腆笑容,点了点头。耿照一愣,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大过了扭
捏,见她浅浅一笑如沐春风,但觉满心欢悦,胸怀顿宽,也跟着笑起来。

「这位是崔醮月崔五公子。这位是断肠湖水月停轩的染掌院。」耿照替她二
人引见,迟疑片刻,才指着弦子:「这位是弦子姑娘。三乘论法期间,她与我一
并负责将军的安全。」

四人在食店重新坐定,耿照叫了菜肴,崔滟月怔怔盯着染红霞,直到腹中枵
鸣如鼓,这才回神持箸,红着脸狼吞虎咽。耿染二人相顾莞尔,想到时又别开视
线,各自心思。

将军麾下的典卫耿大人,在四里桥大街教训赤炼堂一事传开,食店外挤满了
风闻而来的百姓,那伙计乐得大吹牛皮,加油添醋地描绘典卫大人如何一个打三
四十个、打得那帮流氓满地找牙,拉成一串送官,人群中不时爆出鼓掌叫好,店
外倒比店内热闹。

诚如伙计言,崔滟月之父崔静照是越浦有名的文坛领袖,坐拥名园「焦岸亭」,
收藏许多名贵的古董字画,写得一手好诗,堪称清流。崔家在城外有祖傅良田,
收入颇丰,崔静照不做什么买卖营生,五个儿子也都是饱赞诗书的才子,既无商
场争利之虞,从不涉江湖之事,怎会与赤炼堂发生冲突?

「是为了一把剑。」崔滟月难掩哀戚,低声道:「先父多年前往南方搜罗古
玩,偶然救了一名重伤的剑客。剑客自知无幸,死前把佩剑交给先父,道:「此
物不失,便是行凶之人最大的痛脚。请先生妥善保存,将来东窗事发,自有人能
为在下洗冤。」「先父葬了那剑客,为免麻烦,连墓碑也不敢立,连夜赶回越浦。
那把剑也被妥善保管起来,绝不轻易示人,在我家遭逢大难以前,就连我也没见
过。除了当时陪同先父南行的二哥,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耿照蹙眉道:「赤炼堂是为了得到这把剑,才迫害令尊么?连崔公子也不知
有此剑,消息又是如何走漏?」

崔滟月叹道:「那剑具有异能,极是不祥。某天夜里,先父藏珍的库房中火
光大作,滚滚热浪窜流而出,家人们都吓醒了,纷纷提水来救。」

崔静照收藏最多的就是字画,库房设有数重防火机关,连墙壁的夹层里都填
满砂土,就算祝融肆虐,也不致立遭焚毁,火源来自库房之中,实大出众人意料。
崔老爷子不顾危险,取了钥匙连开几道密门,冲进内室不禁傻眼:燎天也似的红
光、

扑面欲窒的热浪,竟只焚毁了一样物事,就是独个儿放在库架深处、贮剑用
的锦盒。紫檀制的长匣烧得连框格都不剩,只余一黑漆漆的印子。那柄毫不起眼
的青钢剑给烤成了炽亮的金红,没人敢碰,高温退去,剑上从此留下一层流虹似
的辉彩,人皆称异。

崔静照见多识广,知道这剑洵为异宝,重金求得—只珍贵的冷玉匣贮藏,此
后再没发生过夜火燎天的异事。只是当夜随崔老爷子冲进库房救火的人着实不少,
怪剑传言不胫而走,终于被赤炼堂盯上。

赤炼堂掌管越浦水陆各码头,财大势大,手下更不乏水匪流氓江湖好汉,上
通朝廷下达草莽,区区一个收藏古董字画、怡情养性的文人世家岂是对手?不出
数月,便弄得崔家家破人亡,崔老爷子含恨而终,四位兄长接连撒手,剩他一人
漂泊江湖,还想着向赤炼堂讨公道。

「报过官么?」耿照问:「东海臬台司衙门的迟凤钧迟大人我见过几次,感
觉是位讲道理的读书人,赤炼堂的行径简直和土匪没两样,贵庄惨事毕竟是发生
在他的治下,料想不致充耳不闲。」

崔滟月惨然摇头。

「赤炼堂素向仰镇东将军的鼻息,慕容柔威震东海,他的走狗自也威福自用,
迟大人据说是个清官,但手下无兵、府外无权,不过是纸扎老虎,找他也没用。」
一旁的染红霞忽然问:「崔公子可有上禀城尹梁大人,请他为你家作主?」崔滟
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俯、伸手掩面,涕泪却由指缝中淌了出来。自相遇以来,
耿照还不曾见他露出这般狂态。「那梁子同曾向先父索讨一幅名画「夜雨春韭图」
未果,怀恨在心。我二哥往廿五间园向他申冤,硬生生给打残了两条腿,被拖回
来后连话都说不出,昏迷数日便死。」

面黄肌瘦的落魄公子一抹泪痕,咬牙切齿:「我若能剿了赤炼堂给我阿爹阿
兄报仇,下一个便轮到那天杀的梁子同!」说到激动处,不觉露出乡音。

耿照听得义愤填膺,想起姊姊曾与他提过那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
开夺剑之事,冲口道:「崔公子,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莫非就是赤炼堂的大
太保雷奋开?」

谁知崔鼸月一愣,摇头道:「不是雷奋开。」

忽听店外—声豪笑,地面砰砰几响,宛若土龙翻身,一条魁梧巨汉顶着门楣
低头而入,身形塞满门框犹未全进,遮去大半午阳。「听说有个卵蛋糊眼的兔崽
子,敢打你袓爷爷的手下,不知是哪个?」

耿照余光一扫,方才满满的围观人群不知何时已散得——干二净,连伙计都
不知去向,暗忖道:「梁子同与赤炼堂勾结,我让官差押了人去,正是肉包子打
狗,有去无回。」端坐不动,朗声道:

「在下耿照,敢问来的是赤炼堂雷总把子座下的哪一位?」巨汉肩头一顶,
「哗啦!」门楣爆碎,铁塔般的身躯总算挤进来。他一身锦衫华服,鼓槌也似的
粗黑指头戴满金戒玉扳指,腕间却箍了双黑黝黝的精钢臂鞲,内径大如海碗,便
拿来套耿照的大腿也使得,怕没有几十斤重,巨汉却是举重若轻,行动如常。他
睁着一双铜铃怪眼,上下打量耿照,似觉单抢匹马捆了二十多名手下见官的祸首,
不该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少年。

正要开口,一道青风翻窗而入,身形奇快、说停就停,残影凝成一名面白无
须、手持玉骨折扇的青衣公子,生得唇红齿白,身材纤细,眉目甚是清秀,堪得
「俊俏」二字,只是神色倨傲轻佻,带着一股看不起人的神气。

巨汉斜乜着青衣公子,嘿嘿冷笑:「干活也不见十爷出什么气力,抢功倒是
快得紧哪!」口气充满讥嘲,神情却十分警醒,仿佛真怕被他抢了什么去。

青衣公子傲然冷笑:「我不过来看看,是谁光天白日地打了六爷的狗,六爷
紧张什么?」捋袖持扇,遥指耿照:「便是他么?」

巨汉脸色丕变,大喝:「老十你……! 」已阻之不及,嗤嗤几声,旁人还
未及

瞬目,耿照一抖竹筷,扫得数点乌芒凌空转向,粉壁「笃笃笃」地钉了整排
的透骨钉。那青衣公子嘴角微扬,正准备赞几句,却见筷尖由崔滟月胸前转了回
来,对光一照,一根细如鱼刺、几近透明的寸许小针不偏不倚钉在筷头,仿佛两
人为此练了千百次,才有这一射一接的准头。

青衣公子面色倏凝,巨汉笑得直打跌,抚掌道:「老十可真是转性儿啦。这
一针既未伤人也未立威,慈悲,真慈悲啊!」

那青衣公子满身暗器,伤敌于举手投足间,这才得了个「燕惊风雨」的外号,
除恭维他轻功超卓,亦指暗器一出如暴雨袭燕,难以闪躲。不想今日,成名的暗
器「凌影销魂刺」却被—名庄稼少年随手破去。

染红霞见他袖底流虹一逸,便知是偷袭,但桌顶空间狭小,拔剑既不及、也
不利磕飞如此细小的暗器,幸而耿照眼明手快,以筷尖将鱼骨刺接了去。她惊魂
甫定,一拍桌面:「贵帮是七大派之一,动手之前,难道不用先划下道儿来?」

巨汉眯起一双色眼,吞着馋涎打量她修长结实的诱人胴体,嘿嘿笑道:「小
妞!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待爷了结这椿鸟事,再来好生招呼你。」瞥见旁边闭口
不语的弦子,又觉这白净纤细的妞儿也不错,双姝一健美一文静,相貌皆美,眼
睛差点忙不过来。

耿照远远听得一阵奇妙的机簧异响,顿感熟悉:「奇怪!我是在什么地方听
过这种声音?」一见弦子才想起:「是五绝庄!那叫什么功座的……」骨碌碌的
轴轳声打断了思绪。

一辆雪白的七宝香车缓缓驶近,较单人乘坐的双轮轺车大得多,却比寻常的
四轮大车小,通体圆润,线条十分优美,四面并无门窗,仅以鎏金雕饰妆点着象
牙色的车厢。更怪的是:车前并无骡马牲口,而是以两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马
替代。

木马的个头比真马略小,身上亦有木雕的缰辔装饰,飞扬的尾部底下有条巨
榫连至车体,似是机关所在,刻作放蹄状的四足间合抱一轮,卅——幅的铜轴巨
轮有小半部嵌在马腹之中,加上车厢左右的两只,一共是四只车轮。

木马八条奔腿喀啦啦转动,七赍香车灵巧滑行过来,不依畜力便可自行运转。
五绝庄的「吸魂功座」出自四极明府「数圣」逄宫之手,这辆七宝香车有着相近
的特殊机簧声,极有可能也是这位奇人的设计。同为逄宫的得意之作,流影城号
称乐舞自生的「响屣凌波」也能自行转动,这辆车不依畜力而行,似非难以想像
之事。「咿」的一响,七宝香车稳稳停在门前,竟比马匹拖拉还要平稳。原本堵
在门口的巨汉没等车来,闪身占据了店内另一角,似对怪车十分忌惮,决计不让
它近身,遂与青衣公子、七宝香车形成三角,将耿照四人围在当中,更无一隙可


「老六、老十,你们可真是走眼啦。」

车内传出一把清朗悦耳的笑声,奇的是车厢四面无窗,声音却无密闭之感,
清楚得像是在耳边说话。若非车中人内功深湛,便是车里又有什么奥妙的机关。

那人悠然笑道:「这位英风飒爽、姿容绝世的红衫姑娘,正是水月停轩第二
把交椅、人称「万里枫江」的染红霞染二掌院。水月停轩与本帮一向是盟情深厚,
同气连枝,你等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多有冒犯,还不快给人家赔罪?」甚是幸灾
乐祸。耿照在执敬司时,熟背横疏影亲撰的《武林名人录》,对正道七大派的闻
人如数家珍,巨汉现身之际他还不敢肯定,一见这辆闲名江湖的七宝香车,对三
人的身份了然于心,转头问:「这里,可有崔公子的仇人?」

崔滟月眼中怒火熊熊,银牙咬碎,目光扫过两人一车,恨声道:「有!来了
三个,「陷网鲸鲵」雷腾冲、「燕惊风雨」雷冥杳,还有那「七宝香车」雷亭晚!
我……我妹妹就是坏在他手里,死得不清白……呜呜呜……我可怜的小妹……奸
贼!我……我杀了你!」摇晃欲起,却被耿照按住。

赤炼堂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座下,计有「掌、剑、刀、笔、令,
陷、阵、车、马、惊」十名义子,人称十绝太保,乃是搜罗各方异士,挑选其中
的佼佼者收为螟蛉,个个都身怀绝技。

「陷网鲸鲵」雷腾冲、「七宝香车」雷亭晚,以及「燕惊风雨」雷冥杳,乃
其中行六、行八、行十者,但十绝太保的排行仅代表收为义子的顺序,与年纪无
关。

这些奇人异士来自四面八方,非但没什么兄弟情份,恐怕波此还是帮中的竞
争对手,平日谁也不服谁。

自家人的丑事被揭,巨汉雷腾冲哈哈大笑,一副「老八你也糗了」的模样,
大有一吐恶气之感。青衣公子雷冥杳却是面如寒霜,森冷的目光望向七宝香车,
混杂了错愕切齿的微妙神情,与其说是鄙夷,更接近愤怒。耿照心想:「纵使赤
炼堂藏污纳垢,也还有不齿奸淫之人。虽然暗箭伤人也很卑鄙……」只觉这个组
织还真是莫名其妙。

奇的是那七赞香车的主人雷亭晚居然也笑,怡然道:「崔公子,你这话就有
失厚道了。令妹与我结下合体之缘,乃是你情我愿,绝无勉强的,是她自动献身,
换你一条性命。否则以崔公子占夺本帮宝物之大罪,岂能活到今日?」

崔滟月脸色青白,颤声道:「是……是你们这帮恶匪占夺了我家的宝物,奸
淫烧杀,坏事做绝,怎……怎是我占夺了你们的物事?胡……胡说八道!」七宝
香车中继续传出雷亭晚的悦耳笑声。

「令尊辞世之前,以现银一百两的代价,将那柄「映日朱阳」卖给我,还亲
笔画押,打了契纸,不料却拿一柄假剑搪塞,让你带了真货远走高飞。你父子莫
非以为赤炼堂是好欺的?」

耿照、染红霞四目相望,心念一同:「映日朱阳?是钧天七剑之中,雷奋开
始终没找到的那柄「映日朱阳」?」

耿照转头问:「崔公子,你家失落的那柄剑,便是「映日朱阳」么?」染红
霞见他点了点头,忍不住蹙眉。「昔年锋会上,一名自称钟允籍籍无名的青年剑
客手持此剑参加论比,以一剑七落梅的绝艺,技压赤炼堂、流影城两家代表,拔
得头筹,羸得「檐香阶雪」之名。钟允近年绝迹江湖,但剑是邵家主亲赠,更是
他一身功名所系,怎会流入无名剑客之手?」崔檐香阶雪月急道:「我不知……
啊,我想起来啦,我二哥说,先父安葬的那名剑客就是姓钟。」耿、染面面相觑。

雷奋开为确保赤炼堂在锋会夺魁,不惜强夺钧天名剑,在鹌扬堡目睹妖刀肆
虐,堡主「虎剑鹰刀」何负隅更成了离垢刀的刀尸,在照壁留下「四剑摧尽,三
祷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等十六字死咒。而他唯一没找到的「映日朱阳」,
却接连害死了钟允、崔静照等前后两任剑主……环绕在这几柄钧天名剑周围,已
不知死了多少人。这一切,会不会又跟诡秘的妖刀有关?名剑对妖刀,是正与邪
的天生相克,抑或非凡之器彼此吸引,兵连祸结,才像瘟疫般夺走了相关之人的
性命?

思忖间,忽听雷亭晚笑道:「崔公子,我们打过忒多次交道啦,我知剑不在
你身上,这不打紧。你与我走一趟总坛,我给你看你父亲画柙签字的让渡书契,
让你知道我不是骗你的,只要你想一想令尊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如此而
已。」不想那雷冥杳「哼」的一声,冷笑道:「真有这张契纸,我也想见识见识。」
七宝香车之主温文一笑,和声道:「自然是有的。崔老爷子签字时,身旁虽无目
证,但笔迹总不会骗人。崔公子家学渊源,崔老爷子更是名家手笔,真假一看便
知,何须缠夹?」另一头雷腾冲双手抱胸,饶富兴致地看着两人针锋相对,似乎
连他也对这样的横生枝节感铤意外。

耿照压低声音,凑近崔檐香阶雪月耳畔。「你确定是他们夺了剑去?」崔檐
香阶雪月用力点头,「剑绝对是在赤炼堂手里没错!我敢肯定。」

「好。」他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抱拳朗声道:「既然如此,在下就陪崔
公子走一趟,咱们坐下来把事情论个清楚,谁该还谁公道,就按江湖规矩来办。」
拉着愣住的崔檐香阶雪月站起来。

染红霞提着昆吾剑起身。「我也去。」耿照一愣:「二掌院!这……」

染红霞道:「赤炼堂乃东海七大派之一,是名门正派,江湖上人人景仰。但
树大有枯枝,数万帮众里,难免有德行败坏的不肖之徒,此事若真有不公不义处,
我当面禀雷总把子,请他老人家主持公道。」以她的名头,赤炼堂纵能神不知鬼
不觉杀了崔滟月,却动不了水月一门的二把手。

染红霞一肩扛下此事,实是为了做他俩的护身符。

耿照心中感激,仍不愿让她涉险,拉着崔滟月道:「二掌院请回,这事由我
处理便了。」染红霞挽着崔滟月另一只手,不肯放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岂独你一人可管?况且典卫大人还带着女眷,是否应该先安频好了,再来犯险?」
杏眸一睨,铁了心的模样无比娇烈,半点也不饶人。

耿照没想到她竟使起小性子来,上回在舟里与宝宝锦儿之事,也难为她记了
这么久,见玉人剑眉紧蹙、无比认真的模样,不禁目眩神驰,脸红得跟柿子一样,
支吾半天:「她……不是……我们不是……唉!」

大敌当前,两人竟视赤炼堂三大太保如无物,那巨汉雷腾冲「喷」的一声面
露不耐,青衣公子雷冥杳则一拂衣袖,霍地背转身去,冷道:「这是敝帮的私事,
二掌院莫来为好——」发飞衣扬间,数点暗芒或直或曲、快慢参差,朝染红霞飙
去!「危险!」

耿照掌力一吐,震落了几枚金钱镖、铁蒺藜之类,染红霞早有防备,金鞘一
封,铮铮综综挥落大片暗器。突然一声惨叫,崔滟月向后仰倒,软绵绵地跌入耿
照臂间,胸口「膻中穴」插了根透明的寸许细针,正是凌影销魂刺!

射向染红霞的暗器只是掩饰罢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崔滟月!雷冥杳
一击得手便即飘退,十指间扣满夺命暗器,欲断追兵,脸上的得色尚未消褪,募
听一声暴喝,耿照臂间用劲,崔滟月胸口微鼓,那根销魂刺已「嗤!」激射而出

「凌影销魂刺」又轻又软,全赖袖中机括才能发射,雷冥杳万料不到这貌不
惊人的少年竟有这般掌力,未及反应,没魂刺已射中他胸口。雷冥杳双膝一软,
跪地时嘴唇已透出青紫。他飞快拔针取药送入口中,却被耿照腹间一拳,打得双
脚离地,将药呕在他掌心里。

耿照反手拍进崔滟月嘴里,见他唇面的酱紫飞快消退,略为放心。这几下兔
起鹘落,出掌、夺药、救人一气呵成,快得泼水不进,直到雷冥杳蜷身倒地,雷
腾冲才虎吼一声,奔上几步,「铿!」昆吾出鞘,染红霞剑尖一送,将他截住。
雷腾冲本非真心要救人,挥拳做做样子,又退了回去,丑脸上的疤一跳一跳的,
等看雷冥杳的好戏。

染红霞持剑后退,曲线玲珑的修长腰腿袅袅娜娜蹲下,手指搭上崔醮月的腕
脉,听了片刻,不禁蹙眉:「毒性仍在,只是暂时抑住了而已。这药不解症。」
见雷冥杳亦是瘫软在地,怒道:「喂,解药拿来!」

雷冥杳吞下的解药不到一半,艰难摇头,嘴角泛起冷笑。「解……解药在…
…总坛……走……走一趟……我拿……解药换……换剑……」

原本抱臂邪笑的雷腾冲面色丕变,咆哮如虎:「老十……你 」他三人争这
柄剑,谁也不让谁,就算没争到手,也要看对方出丑露乖才甘心。雷冥杳两度偷
袭未果,还中了自己的毒,丑是够丑了,却也抢到了交易的主导权。这下就算崔
滟月要拿剑交换性命,也不会把剑交给别人。耿、染对望一眼,默契已成,耿照
背起崔滟月,挟着雷冥杳的臂腋,忽觉有些异样,染红霞见他神色古怪,不觉面
露关怀:「怎么?」耿照改抓雷冥杳的臂膀,摇头道:「没什么。」染红霞点了
点头,持剑护卫众人周全。而始终沉默的弦子忽地穿窗而出,男装背影更显窈窕,
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望见。

赤炼堂这方轻功最好的雷冥杳已成人质,七宝香车也不能飞上房顶,熊一般
的雷腾冲一看便知不擅轻身功夫,抱臂蔑笑:「怎么,讨救兵去?」耿照冷面不
答。

「老十,就你忒多事。绕了一大圈,这一趟还是要走的。」轴轳转动,连着
两匹木马的榫杆斜摆,香车骨碌碌调了个头,雷亭晚悦耳的声音由车后傅出,宛
如贴。

「三位贵客,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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