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妖刀记(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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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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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三折 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唰!”一声篾簾掀起,灿烂的朝阳不但射入窗棂,更穿透紧闭的眼皮子,炙得双目一片炽红,毋须睁眼便觉刺亮。耿照举手遮额,只听哈哈一声朗笑:“日上三竿啦,你小子还睡得人事不知,感情是昨晚太劳累了?”来人一脚踹上六柱床的牙板腿足,踹得天摇地动差点散架,竟是胡彦之。

他吓得一跃而起,头一个动作便是拥被左遮右掩,唯恐一左一右夹陪着的、赤裸的两美人尽泄春光,全叫老胡瞧了去——

偶一抬眼,瞥见壁上悬挂的那柄碧水名刀,悠然想起:“不对!我下半夜便离了姐姐的别院,这里是我自己的房间。”一摸果然衣衫俱在,连鞋都未解下,只是辗转半宿,自是凌乱不堪。

胡彦之双手抱胸,两条腿叠在桌上,一吐口中长草,冷笑道:“你这是干什么?舞龙舞狮么?”耿照呐呐地把棉被放下,为掩心虚,慌忙低头叠被。

“好了、好了!别忙啦,挺累人的,你歇会儿罢!”胡彦之怪眼一翻,哼哼两声:“昨晚上哪儿了?老子里里外外找了一夜,差点没把流影城翻两翻。看看你这副德行,神浮气虚、双目游移,衣衫不整、烟视媚行!一脸淫贱相。啧,肯定找女人去了,是不是?”

耿照恨不得钻地埋头,正没着落处,“咿呀”一声门扇推开,一抹窈窕倩影小心跨过门槛,竟是端着瓷盆清水的时霁儿。

两人一打照面各自脸红,偌大的房间里回荡着“噗通噗通”的急促心跳。胡彦之大起狐疑,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娘的!感情牛鼻子师父的那部先天道功真有奇效,老子修为大增,耳力突然一下子变得忒好?”

到底是时霁儿多见场面,不慌不忙,欠身福了半幅,晕红双颊,细声细气地说:“典……典卫大人早!胡大爷早。”扭着小腰走进桌畔,一反平日蹦蹦跳跳的模样,步子轻碎、细腰款摆,行走似是有些吃力,别有一番妩媚婀娜的女人味。

胡彦之抱臂啧啧,紧盯着她的背影不放,既不舍移目,又暗自心惊:“奇怪!这下连眼力也不对劲了。我……我怎么老觉得这丫头的小屁股比昨儿有肉,居然肉呼呼的又圆又翘……不对!耳目异变,这事心魔大盛之兆。看样子再练下去,没准哪天连卵蛋都要自动脱落,老子当场破碎虚空,后半辈子都得在异界做济公啦,这可大大不秒。”疑心是自己练功过度,竟致走火入魔;想着想着,不觉一头冷汗。

霁儿将洁口的木齿与药膏。整齐排入一方小红漆盘。端至榻前。

那膏盛装在有盖的琉璃小碗里。以桑槐嫩技煎水熬膏,入姜汁、细辛、甘草、细盬,以及乳香没药等珍贵香料制成。是横疏影自平望都攜来的秘方,东海境内仅此一家。

二总管事必躬亲物求精洁。还特地为这种药齿膏取了个名目,叫“漱香饴”。 连放入口中嚼软、清洁牙缝的“木曲”。也是取新鲜的嫩柳条来用。

霁儿将椰条上的露水抹净。沾了琼绸碗里的玉色细膏递给耿照,以手绢盛接他嚼碎哺出的青渣;接着香汤漱口,温水洗面,最后点上一碗提神醒脑、开胃通肠的松针玉露茶。总算完成了王侯府中的晨问梳洗。

胡彦之看得是瞠目结舌、艳羡不已,忍不住大摇其头。

“妈的!怎么我就没遇上这种好事?”老胡呼天抢地:“时丫头!你盘上还有几枝,那豌豆泥似的糖膏老大一碗的,对上开水能冲它个满满一壶。长幼有序,我跟这小子是拜把子的,你也服侍我一下罢。”

霁儿抓起剩下的柳条往窗外一扔,冷笑:“胡大爷的嘴巴大,柳条不顶用。待会儿我去我去厨房拿把葱来。给胡大爷沾沾韭酱凑合凑合。”

胡彦之正想抗议,却被时霁儿小手一推撵了出去。

“胡大爷,我伺候典卫大人更衣。麻烦你回避一下。”

“避色很难吗?他全身上下有哪一处,是你看得我看不得的?”

时霁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满脸得意振振有词:“胡大爷是平民百姓,平民窥人隐私,有伤风化,至少要打三十大板;若亏礼废节、冒犯朝廷官员,论的是‘不敬’之罪,小则下狱,大则充军。为了胡大爷好,你可千万别看。”

胡彦之双手抱胸,哼笑道:“偏你看了没事,我看就要下狱充军?”

“我是服侍大人的小丫头,自然没事;若胡大爷也做了小丫头,一般的没事。”

胡彦之一口痰憋在胸里,噎得捶胸顿足,忙抄起桌上的茶壶仰头就口;连吞了几口冷茶,陡然间明白过来,对霁儿一竖拇指:“好你个丫头!嘿、嘿。”冲着耿照一指,贼眉溜溜,忙不迭地晃闹摇头,淫笑道:“好你个小子!呼、呼。”左手圈指、右手食指不住进出,满脸的猥亵暧昧,嘿嘿呼呼地踅出门去。

霁儿小脸胀得通红,气鼓鼓地把门掩上。背转身来。忽然变得扭捏羞怯;捏著裙角定了定神。才低著头小步走回床前。为耿照解衣擦拭。耿照见她身子微颤。大起怜爱。低声问:“还疼不疼?”

霁儿又羞又喜。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昨……昨晚不疼。今儿疼。”音细如蚊纳,吐息热烘烘的。羞得连眼都不敢抬:“活像裂开似的,又像给刀子剧了。走路都疼。”

耿照心疼不已,轻捉住她一双小手。只觉入掌滑腻,如数细粉,柔声道:“别弄啦。你先歇会儿。我自己来行了。”见霁儿乖乖任自己握着手,鬓边颅际垂落几缕散发,胸中温情涌现,忽觉两人无比亲昵,却非肇因于昨晚的荒唐缠绵。而是在这间屋 里,在并坐共食的那一刻便已定下缘分。

两人双手合握,并肩坐在榻缘,片刻耿照忽然一笑,又问:“你个不恼我?”

霁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跟着点了点头。自己却“噗哧”笑了出来。

“昨晚不恼,今儿恼!’她晕红双颊,娇娇地抬眼一瞪,终于又回复成那个俏皮活泼、快嘴利牙的时霁儿。“真是连走路都疼呢!疼死人了。”

耿照心生怜惜,笑道:“你心里不舒坦。只管骂我好啦,总之……是我不好。”

“我是陪嫁的小丫头,怎能骂相公?”霁儿悄脸飞红。娇羞的模样分外惹怜:

“你……也没有不好。你待我挺好的,我……我很欢喜。”

想起中夜时儿醒转,三人又同榻合欢、极尽缠绵的荒唐香艳。耿照脸也红了,与她并坐一会儿,才省起有此体己话要嘱咐;自己虽未察觉,倒也有几分丈夫派头。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替我好好照顾姐……二总管。”

“要你来说!”她瞪他一眼,噘起小嘴:“我一向都照顾得好好的。你……”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耿照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霁儿双肩抖动,静坐了片刻。才捏着手绢拭眼,强笑道:“也不好让胡大爷等太久,我服侍你更衣。”替他里外换过一身新衣,在床头留了个小包袱,收拾漆盘瓷盆等,低头退了出去。

胡彦之咬著长草踱进门来,跨开而踞,双脚乱抖。一双贼眼不怀好意。

“看不出。真是看不出啊!”他啧啧摇头,语多感慨:“你小子一副老实相,采花居然采到横二总管的贴身侍女头上去了,真个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发春小狗到处骑’,色胆包天,大有前途啊!”

“老胡,你就别消遣我啦。”耿照一点都不想陪他抬杠。

“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为了干这个。要不多生给你那一副做甚?你小子眼光不坏,那小丫头一看就是上等货。开苞之后春情满溢,浑身都透出一股瓜熟蒂落的女人味,日后大有可为。老子在湖阴、湖阳多识粉头,既然你也是同道中人。 以后说话干事就方便多啦,带你去针砭几回,包管小丫头服服贴贴。非你不爱。”

他见耿照唉声叹气的,只道是初临战阵,早早便丢盔弃甲,不免垂头丧气,更是频频安慰,劝解道:“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有谁一来便搞得女人哭爹叫娘的?这样,有空我传你一路《乱摇凤首金枪决》。此乃道家房中术的奥妙法门,配合《一苇棍》的劈、崩、缠、绕、点、拨、拦、封等八字诀。以及玄素一脉的‘翠辇华盖,蜜穴盘龙’之法,那简直是……嘿嘿……呼呼……”

“你们观海天门怎么都专练这些?”耿照差点晕倒。

“武艺即人生嘛,你小子懂个屁!”老胡猥亵一笑:“昨晚吃独食的事且不与你计较。老胡大人大量,今儿专程找你去看姑娘。你良心要没拿去喂了狗子,趁早反省反省,下回改进。”

“什……什么姑娘啊?”耿照一片茫然。

“拿大刀子砍人的姑娘。”胡彦之不由分说,硬拖他出门:

“你忘啦?万劫的宿主,那水灵水灵的丫头。咱们瞧瞧去。”

◇◇◇

碧湖被安醒在一处偏院里。院落四周都有铁甲卫士连班戍守。巡城司每半个时辰就派一支全副武装的哨队来巡,其馀闲杂人等若无腰牌。决计不能靠近,守卫甚是森严。

当日禁园一战,众人识得妖刀厉害。曾遭妖刀附身的碧湖与阿傻便被分开安置, 严加看管,而连着铜蛛刀座的天裂刀便留在原处。无人敢稍稍接近。免得命丧妖刃之下。那两名死无全尸的公人便是榜样。独孤天威下令将“不觉云上楼”以厚重的篢板封死。周围铁索环绕,连门窗缝隙浇以铁汁,整座楼子顿成一大根密不透风的封顶烟囱管。

流影城主行事虽疯癫,。这一下倒不失为妙招。被独匹天威这么一弄,除非以斧钺砍开楼墙,否则出入无门,谁也难打妖刀的主意。

在楼外的方圆百尺之内,巡城司更是广布岗哨,严密防守;若无二总管的亲笔关条,就算出示金字腰牌也无法靠近。独孤天威嚷着要在后进另辟园林,早早便迁出禁园,园中只剩独孤峰直辖的金甲武士及禁园铁卫轮班巡弋,只怕还比城门保防更加严密。

比之妖刀天裂,碧湖的待遇不知好上多少倍。那院作二进四合,照壁低斜、路径曲折。小小的前院打扫得十分整洁。墙边栽著两棵榆树,光秃的枝上不见绿叶,却已结满黑豆般的细小花蕾,生气盎然。

耿照出示七品典卫的金字腰牌,沿途无人敢阻。两人穿过小小的垂花门。相偕步入中庭。

一名年约六旬、长得干癟瘦小的银发老人自西厢推门而出。一身布衫整齐朴素, 料子甚薄,裁剪十分妥贴;老人身后跟着一名童子,童子的身上还背了只药箱。耿照认出是专为城主夫人看病的名医程虎翼。乃京城太医今致仕,人称“程太医”。正想向老胡介绍,他却抢先一步挥手,笑道:“程太医早啊!”

老人点了点头。

“胡大爷也早。来看姑娘?”

“是啊!”老胡大笑:“都说‘送佛送到西’,是我救了她回来,也盼她身子大好,没病没痛的。是了,给您老引见。这位小哥是我拜了把子的,刀皇武登庸当世传人,耿照耿兄弟。当日在禁园里大显神威,救下城主的就是他啦!救回碧湖姑娘,也得算他一份。”

程大医似是不太留心。只淡淡一拱手。“英雄出少年啊,久仰了。”

耿照老大不自在,赶紧打揖回个。胡彦之笑道:“碧湖姑娘醒了?”

程太医摇头:“还没。”

胡彦之皱眉:“都睡几天了,这会儿还没醒?会不会……有什麽问题?”

程大医道:“她身子太虚,我给她开了些温补的方子,回头让大膳房煨一罐浓浓的鸡汤。撬开牙关哺喂,慢慢调养身体,回复元气。气血理顺了,身子自然壮健,也才能恢复神识。”

胡彦之与耿照对看一眼,摇头苦笑:“太医莫以为我在说笑。我与耿兄弟亲眼看见她扛起一把将近一丈长的大石刀,举重若经。健步如飞,简直像是小孩手中的波浪鼓。要说她身子太虚,世上恐怕没个身强体壮的人了。”

“那叫做‘寅吃卯粮’。”程太医哼的一声:“她筋骨受损,高烧不退,心火亢盛、肝火上炎,这股火气上逆至极,则血菀于上,这才昏迷不醒。”

二人听得迷糊。胡彦之正想开口,程太医忽问:“胡大爷身子壮建,武功甚高,不知能举几斤?”胡彦之被问得突兀,微微一怔,抱臂笑答:“两百来斤总没问题。太医莫看耿兄弟个子小。他天生神力,没准还在我之上。”

程大医没理会,又问:“若一次让胡大爷扛起五百斤,又或教你扛一两百斤的物事,一整天都不放,那又如何?”胡彦之笑道:“那肯定要我的命。便以耿兄弟的神力,只怕也不能够。”

“正是如此。”程太医拈着鬚茎,随手比划:“碧湖姑娘本举不起重物,说不定也跑不快、跳不高,然而却因不明的缘故,身子硬逼出潜力!就像胡大爷说的‘举重若轻,健步如飞’。直到超过了身体负荷。这才昏蹶过去。若未晕迷,只怕身子受损过巨,轻则筋骨摧折,重则五内破裂,精血败坏,远非调养所能愈可。

“问题是:人不可能超用自己的身体,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人身会感到疲惫疼痛,便是为了保全自我。即使她意志过人,可以忍耐如此剧痛,也不可能不明白身子已到极限,再往前一步便有性命之忧。除了‘着魔’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 的可能。”

胡彦之闻言倏凛,与耿照面面相窥,两人心中俱只一念。

(妖刀附体!)

耿照不禁摇头,忽然问:“太医。有没有什么样的迷魂药物能控人心智……”

“……以致让身体不知疼痛,无穷无尽地发挥潜能?”程太医淡淡一笑,稀疏的白眉轻轻颤动。“有。我学医近五十年,经手过的秘药毒方之中,至少有三种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但被下药之人决计不能像碧湖姑娘这样。还能靠晕厥停止疯狂。体内 既无药性残留,又没有造成异常的出血或其他破坏。

“能那般驱役身体的,已不能称作是‘药’了,那是戕害身心的剧毒。要问我的话,我会说碧湖姑娘并未中毒,她身上没有用过毒的迹象,除非有一种毒药能在瞬息间自体内消失无踪,没有遗害,不留痕迹,就像……就像从没被人下过药一样。

“对大夫来说,相信史上有这种毒药,还不如相信着魔算了。”

胡彦之哈哈大笑,耿照也忍不住笑起来。“太医,那阿傻呢?”片刻,胡彦之问。程太医淡然道:“他就是单纯地中了毒。毒物刺破手掌,将毒素注入血液,一瞬间走遍全身,造成阳气过亢、浑身奋进之兆。”

胡彦之浓眉一軒。

“那不是与碧湖姑娘一样么?”

“哪里一样?”老太医皱起疏眉,嗔怪似的瞥他一眼,略带责备的目光仿佛正对着毫无慧根、又不用功的顽劣学生。

“此毒主行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毒质入任督二脉,借沖脉联系先天与后天之气的特征,迫使气力一股脑儿爆发出来。中毒者神识混沌,非气空力尽不能稍止,以致邪盛阳亡,极是伤身。

“况且,冲脉是总领诸经气血的要冲,为男性宗筋之根本。此毒戕害冲脉至深,若非阿傻底子深厚,就算解了毒性,也将再难生育。”

耿照急道:“太医!这毒有解么?”

程太医道:“此毒无须解药。一断供应,毒素便会慢慢被身体花消,然而遗害不绝。我不知道刺破那阿傻手掌的,究竟是什么鬼物,但他要是再握那事物一次,肯定断子绝孙,永远失去男子的雄风,就算不死于精血败坏、阳气暴失,也将辗转病榻,气血衰竭而死。”

胡彦之听得心惊,却不动声色,以眼神示意耿照保持冷静,一边对程太医笑道:“听来也是麻烦之症,有劳太医多费心啦。”

老人不耐挥手。

“劳什么?我四十五岁入太医局,从此只能看看伤风妇科,虽说皇室无疾、天下太平,都告老还乡了还干这个,气闷!差点忘了自己是大夫还是官。好在你们送了几个麻烦过来,总算活着有些味。不说了,我瞧阿傻去;你们若是看他,晚些再来。”

双手背在身后,快步行出月门,真个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老态。

“不能再让阿傻拿那柄鬼刀了。”胡彦之见他走远,低声对耿照道:“得想个法子,把他弄出城去。独孤天威铁了心,教他持天裂上场对付岳某某,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若阿傻那个笨蛋当真傻得要去送死,起码要替他换一柄刀。要不,就算老天爷发昏,又或岳某某阴沟里翻船,真让阿傻一刀干掉了,虎王祠岳家庄也断子绝孙,什么都是白饶。”

若无天裂妖刀,岳宸风与阿傻的实力差距堪称天地云泥,恐怕连比都不用比。

“阿傻别上场最好。”耿照喃喃道:“他大哥也只盼他平凡度日,不要再想报仇的事了。倘若送了性命,岂非白费了阿傻大哥的牺牲?”

胡彦之淡淡一笑。“那种心情,你不懂的。没亲身经历过,不明白被灭门毁家、失去亲人到底有多痛,还有那颠沛流离,处处被人欺凌的彷徨与无助。或许支撑阿傻活到现在的,就是那样刻骨铭心的痛哭。”

耿照愕然转头,却见他仰天哈哈,伸手推开西厢门牖,大步而入。

房内窗明几净,收拾得颇为雅致。榻边斜坐着一名黄衣少女,前襟起伏饱满、呼之欲出,确实黄樱。她转头一见耿照,不由得眉开眼笑,连眼角边那颗晶莹的朱砂小痣都笑意盈盈,如渍糖膏。

“你来啦!”她嘻嘻一笑,瞥见胡彦之眉头微皱、神色不善。抢先一步开口:

“胡大爷早!几日没见,怎地胡大爷越发英明神武,浑身充满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只怕便要流得一地哩!”

胡彦之被她一顿抢白。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好先发难。只得压着性子,咬牙狠笑:“合着我这王霸之气还是掺了水的,稀得满地横流,黄白一片。你待会起身可得当心,别踩了跌跤。”黄缨忍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胡大爷自己也小心,莫要原汤化原食,凭空短了几寸。”

耿照无心听两人斗口,见床榻之上,娇小的碧湖静静躺着,容颜似比印象中更清减几分,肌肤犹如玉质般通透剔莹。小小的脖颈与指头有股说不出的细致,较清醒之时更像人工造就,浑不似活物。

黄缨从瓷盆中拧出一条雪白巾帕,细细为她擦拭头脸,撥顺额发,又将干净的湿布覆在她额上。

衬与碧湖通透的玉色柔肌,她面上那条粉色的斜疤格外忆目惊心,遭利刃剖开的凄厉伤口已然愈合,浅浅的粉红色犹如初离母体的幼小胚胎,沿刀痕微微隆起一道,令人不忍多瞧。

胡彦之默默端详,片刻才道:“她这疤是自小有的,还是后来才受的伤?”

黄缨接口道:“说是被妖刀砍花的,不过我也没瞧见。她运气可真不好。”

“谁拿妖刀砍了她?”

他的口气隐有一丝急厉,明明脸色未变,依然随意抱臂站着,却有股难言的沉重压迫。黄缨察觉不对,强笑道:“我不知道!胡大爷可别吓唬人。总之就不是我。”

胡彦之耸肩一笑。

“想也知道不是你。你这丫头片子忒厉害,等闲不干刀头染血的勾当;真要想杀人,肯定唆使别人动手。”

黄缨见他又恢复平日的模样,肩头一松,笑道:“以前不识胡大爷,那时有心无力,以后我就知道该找谁啦。”

胡彦之与她东拉西扯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这样的伤痕未必不能治。据说东海之内有个异人,堪称外科圣手,能续断臂、肉白骨……但要找这人帮忙,倒是有些棘手。”

黄缨奇道:“程大医也说,有个人能治碧湖的疤,只是有些麻烦。她的脸若能治好,不定能当上掌门的第四弟子。门里的姐妹都这么说。”胡彦之笑道:“杜妆怜号称‘天下选徒、授徒第一’,敢情选的是花魁,还看相貌美不美?”

黄缨笑道:“自来便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胡彦之一笑,不再说话。

她察言观色。心中已有主意,贬眼笑道:“胡大爷。我同耿照出去说些话,你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可别来偷听。”不由分说,拉著耿照往外头走。

耿照的手拿被她两只温软的小手交握着,上臂给黄缨掖在乳胁之间,触感细滑柔腻,不禁想起断肠湖中肌肤相亲、红螺峪里饮精解毒的旖旎香艳,怦然之余,忽觉一阵温馨,心想:“我与她相识不久,却一同经历过这许多。”

两人来到中庭。耿照问道:“好啦。这里没有别人。你要同我说什么?”

黄缨噗嗤一笑。

“你傻的么?瞎子都看得出,胡大爷对碧湖特别不同。我卖他个人情,让他们俩多聚一聚。”

“你想多啦!老胡是因为救了碧湖姑娘,才关心她恢复得怎么样。我也很关心碧湖姑娘。你瞧,这不是来看她了么?”耿照笑道。

黄缨老实不客气地翘起兰指,刮面羞他:“不害臊!你呀,肯定是被胡大爷拖来的,包管进门前还不知房里是谁哩!一见了人,心里想:‘啊,原来是水月停轩的碧湖姑娘!’心思一转,又挂念起我家红姐来啦。我猜的真不真?”

耿照面上微红。神色倒是一派怡然。笑著说:“我也挺想你啊!不知你吃住惯不惯,心里一直挂念。”黄缨嘻嘻一笑,双手撑著围栏往后倚坐,裙下两条细腿胡乱踢晃,绣鞋尖儿缀的鹅黄绒球乍隐倏现。犹如随风舞动的蒲公英。

“城主说碧湖被万劫附过身,没准还有什么变化,暂时不许咱们离开。这下,得在这儿多住上一阵子啦!”看样子她并不十分想念断肠湖畔的水月停轩,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微风吹拂,几绺细柔发丝黏上白皙的面颊。

耿照正眯着眼看得出神,黄缨忽然回过头来。

“对了,入城好些天了,你还没同红姐说过话吧?”

耿照心头一跳,欲言又止,只摇了摇头,淡然笑道:“我嘴笨得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想还是不要了罢?免得两个人都尴尬。”

黄缨摇头道:“你这人!干嘛对自己这么苛呀?没的自寻烦扰!依我说,想见面就去见她一面,有什么就说什么;得先让自己开心了,才能让别人开心不是?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这样活著不难受?”

她两手微撑,“嘿咻”一声轻巧跃下,饱满的胸脯颤起一片眩人雪浪,几乎让人产生衣布薄如蝉翼、贴肉起伏的错觉。“好了。我替你找红姐去。她若也想见你,你总没话说了罢?”

耿照本想阻止,不知为何看着黄缨的背影却有一丝莫名的安心。彷佛能想像她回眸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再也自然不过;话到嘴边没了着落,肩头一松, 也不想再抵抗,只是忽然觉得有趣:

“喂,这事你有什么好处?瞧你这么热心的。”

“好处大了,你不知道么?”

黄缨嘻嘻一笑,结实却充满肉感的小蛮腰一拧,转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仍轻轻巧巧地点着步子,不住向后倒退。她背后彷佛长了眼睛,脚下踩着蜿蜒迆逦的铺石左弯右拐,片刻便退出了月门;那抹狡黠的俏皮笑意一现而隐,还有如月夜星海般的盈盈眼波。

“你开心,我就很开心呀!”

“叩”的一声,染红霞放落角梳,却未回头。

圆如月盘的澄黄铜镜里,映出一张波影潋滟的面容,晃漾着犹豫错愕的美丽。

“他……想见我?”

仿佛意识到镜缨映,她伸手一拨,架上的铜镜低下头,鎏黄的水磨镜面映出她的白皙高耸的胸脯,两座坚挺的乳峰被水红色的绫罗小兜裹着,明明晨风沁凉,肌上却不知怎的有些汗。

“是啊。”黄缨在她身后的牙床上坐了下来,笑道:“红姐见他呗?”

“见他做什么?”染红霞拿起梳子,仍是没有回头。“我不想见他。”

“我瞧他挺可怜的。那天在不觉云上楼,不是结人打得鼻青脸肿么?”黄缨轻叹了口气。随意翻着她披在床架上的绛纱衫子。那是横疏影馈赠的礼物,着她惯用的巧手织匠连夜赶制的。用料、做工均精巧昂贵。也说要给黄缨、碧湖等三姝各做一身。

流影城终究是他人的地头,染红霞在城中不敢松懈。昆吾剑日夜都不离身,连沐浴时都捆在伸手能及处;横疏影着人送了两大箱的衣物供她更换,染红霞只穿劲装快靴,发簪衣饰都拣轻便俐落的。那套绛纱衫子就这么搁着,连日都是黄缨、采蓝在翻看,一路从桌顶、镜台移到了床架上,两人俱都爱不转手,每天非要对镜往身上比几回,才算有交代。

“他……伤还没好么?”染红霞不经意问。

黄缨忍着笑,故意经描淡写:“还有些瘀肿,难看得要命。我瞧他挺傻的,旁人的事,自己干嘛这么拚命?一心替别人想、替别人出头,便是招惹了镇东将军府也不怕,活该给人家白打一频。”

染红震“嗯”了一声。低头沈默片刻,又问:“他有说……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黄缠把衫子平露在床上。将绉折细细理平,自顾自地笑着:“真好看!红姐穿上一定更加好看。要不红姐问他罢?没准真有什么事。”

凉风入窗。许久许久,屋子里只有竹帘微微晃动的声响。

“嗯。”染红霞轻轻应道,呆坐片刻,才有继续梳头。

黄缨大喜,忙道:“我这就去叫他来。”奔出几步又回头:“红姐,我在院里看顾碧湖,胡大爷也在那儿呢!怕他又要添乱。”随手放落竹帘,将卧室与书堂间隔开的屏风掩上,细碎的脚步声才渐渐消失在远处。

染红霞独自坐在屋里,梳着梳着,才想起铜镜还低俯着半截,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我……这是怎么了?”角梳一停,眼角却瞥见平摆在棉被上的那袭绛纱衫子,便是垫在底下的织锦被褥上花团锦簇,却难掩那如胭脂悄染、既朦胧又红艳的蝉翼轻纱,仿佛榻上棲着一片霞。

她歪着玉颈怔望了片刻,还想替自己找个什么不动的借口,抬眼才发现屏掩盖下,自己连起身都不必,只须拿起衫子就好。

年轻的红衫女郎忍不住笑了,忽然有种命定似的心安。俏脸上红彤彤的,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回荡在寂静的室内,仿佛连凉爽的晨间空气都变得温热起来。

耿照快步走在回廊上,心跳的很快,但脑子却出奇的清醒。

经过昨夜姐姐的开导,现在她觉得自己能坦然面对染红霞了。

“她……愿意见我?”

黄缨带回好消息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掌院应该很恨他吧?起码应该对他的存在感到难堪——耿照既想再见她一面,与她说上几句,但又不愿见她一片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内心不无挣扎。

“别傻了,我瞧她还挺高兴的。”黄缨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心思。既然说要见了,那就是真的想见你。你在扭扭捏捏的、伤了人家的心,那下回她再说不见,便是特了心不再见你啦,明不明白?大傻瓜!”

(她……愿意见我!她想见我!)

横疏影为了表示对二掌院的礼遇,特别让出自己的春居茶靡别院,让水月三姝居住。

茶靡别院是座精致的三进院落,一反传统格局,鸟瞰如写歪的“吕”字,对角斜置两个“口”,凡廊庑设墙板、凡门壁必有镂窗,整幢建筑便如一只挖空雕花的象牙球,里外看似一览无余,又巧妙将内室隐藏其中。四周假山流水、茶树环出一片园景,园中栽满各种花卉,整个春季都是繁花盛开。

耿照走过弯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后一进的书堂之前,透过镂空的的雕花门牖往里边瞧,堂内不见染红霞的踪影,四面竹帘放落,一座镶著螺钿的五折屏风挡住内室的视野,在门外瞧不真切。

他想起两人初识时,水月停轩的留客居内也是一个人没有,忍不住“咿呀”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这才省起自己并未叩门出声,实是无礼之至。

若此时一剑忽来,又从后头抵住自己的脖颈,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梦”了。耿照心中温情一动,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内室走去,一手抚着剧烈跳动的胸口,开口唤道:

“二掌院,是我。我来了。”

内里的寝室中,染红霞才刚换上横疏影馈赠的衣裳,滚金边的柳红绫罗小兜、压音束腰鬰金裙,连快靴都换成一双大红底的丹羽金叶红绣履,薄薄的丝履裹出一只莲尖似的修长美脚,直入裸足,连她自己瞧了,都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铜镜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美丽女郎,平日看惯了的飒爽英姿忽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穠纤合度、娇美妩媚的娴雅仕女,便如当夜在挽香斋里看着的横疏影一般,赤裸的浑圆香肩白皙柔嫩,充满说不出的女人味儿。

染红霞忽然迷惑起来,痴痴地望着镜中陌生的绝美容颜。镜中之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样,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将演变成什么样吧?她怔怔揭开镜台上的髹漆小匣,用指尖沾了点嫣红,想起自己根本没用过什么水粉胭脂……接下来呢?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觉,甚至没听见耿照推门的声响。直到脚步越来越近,染红霞才慕然惊醒:“他……他来了!”惊慌、羞喜、错愕……各种情绪一瞬间齐齐爆发,她猛然想起那袭降纱外衫还没披上,自己还裸着肩背,赶紧回身去取衫子,“喀啦!”微颤的指尖扫过镜台,竟把那匣胭脂扫落床下。

“喀拉”一声脆响,耿照猛然回头,只见门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袭葱蓝衫子衬出她窈窕纤细的优美曲线,长腿削肩、玉颈娇颜,正是同属水月停轩的采篮。

她出身祈州大户,母亲过世后,才被二房奶奶送到断肠湖习艺,十岁前都在深门大院的豪奢讲究中度过,童年印象所及,最爱华服珠饰。她与黄缨近日甚不对盘,来到流影城后,宁可流连于横疏影处欣赏衣裳饰品,不愿待在茶靡别院,终日对着师姐师妹;横疏影何其精明,打发一名侍女陪着她在几处别院间试衣闲逛,既安染红霞之心,兼有投鼠忌器之效,两尽其妙。

采篮才从挽香斋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耿照,当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记忆顿时苏醒,手里捧的、盛有几件精致衣裙的漆盘哐当落地,玉面一白,居然吓得晕死过去。耿照唯恐她碰伤自己,眼明手快,飞也似的掠过去,恰恰接着一具温软娇躯,赶紧将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替她斟杯热茶。

一股奇妙的惊悚感掠过心头,耿照猛然转身,却已来不及了——

“铿啷”一声激越清响,采篮反手拔出几上并置的长剑,合身向他直扑而来!

耿照动作之快,连胡、染等都不敢小观,本能轻易躲开;谁知她一苏醒便抽剑出招,剑出身动,双腿骤软,剑尖颤巍巍德偏开,整个人径往剑刃上跌去!耿照一把抢上,徒手握注剑刃与剑锷之交,不顾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时将她截住,忙问:“采篮姑娘!你没事吧?”

采篮嘤咛一声,悠悠转醒,睁眼却见自己陷在那登徒子怀里,吓得失声尖叫,猛然抽身,却听“嚓!”裂帛似的轻锐细响,耿照大叫一声、抓手跪地,左掌心被利剑拉出一道长长扣子,鲜血直流。

他痛的眼前发白,随手撕下一条衣摆,将伤口紧紧扎起,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采篮吓得脸色惨然,登登登做倒在椅中,但心里的厌恶痛恨委实大过了惶恐,双手抓着染血的长剑起身,颤抖的剑尖抵着耿照的颈侧,又刺破了些许油皮。

“我……今天不杀你!……你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耿照茫然不解,只道她认错了人,喘息到:“采……采篮姑娘,你忘……忘了我么?那天在红螺谷,我……”话没说完,采篮手一大颤,剑尖便刺入肉中。耿照瞪眼咬牙,总算没叫喊出来。

“便……便是将你烧成了灰,我也决计不忘!”采篮小脸苍白,颤声道:“无耻之徒,欺凌女子的宵小!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耿照本想解释,一见她又害怕又惊慌、然后忿恨却又盖过了惊慌害怕的模样,话到嘴边一阵气馁,忽觉黄缨也好、横疏影也罢,所言都不及采篮的切身感受更具说服力,顿觉灰心已极,仿佛什么样的辩解都不足以支持自己;但既到此间,心中犹有痴念,勉强挤出一句:

“我……我要见二掌院……”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发生得太快。屏风之后,染红霞本欲阻止采篮,却听她尖声到:“你……你还有脸面提红姐!当夜你在红螺谷对她所做的事,便是死上一万次也不足以赔罪,你竟还……竟还敢来,说你要见她?”染红霞闻言一愣,靠着屏风犹豫起来,这一布便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贞操!”采篮抓手握剑,流泪尖声道:“你知不知道在水月停轩,只有冰清玉洁的处子才能继承掌门的衣钵,修习本门至高无上的武学,成为水月一脉的下任掌门?红姐努力练剑,是众弟子中最受掌门人喜爱的继承人选,若她失贞之事被掌门知晓,你可知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耿照愕然,半响才结巴道:“我不知道水月一门……我不明白……”

“再说了,女子在世,为自己、为家门,终须婚配生子,才算不虚此生。你坏了红姐的贞操,叫她日后如何面对自己的夫婿?”采篮厉声道:

“就算红姐愿意委身下嫁,若叫人知晓你们未婚苟合,做出败坏礼教门风的事,岂非终身受人轻贱,永远抬不起头来?她是堂堂镇北将军千金、水月一门的二掌院,你想让人一辈子在背后议论她,对他品头论足?”

见耿照无言以对,采篮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尖声逼问:“还是我冤枉了你,你是敢做敢当的男子汉,要上门提亲,一肩担下掌门人的责罚,娶她以示负责?若无如此觉悟,当夜你怎敢……怎敢对她做那种禽兽之事?”

“我……我没敢想……我是为了救她,才……”

屏风后的染红霞浑身一震,心底一片冰凉,不由得环抱双臂,木然想:“原来他是为了救我,才那么做的。那样……那夜……原来只是为了救我。”是指揪着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甲陷进肉里犹不自知,身子无风自寒,微微发抖。

采篮越说越是宁定,渐渐不载颤声发抖,咬牙道:“女子失贞,便只有一死!你若真为红姐着想,便该自刎谢罪,而非厚皮涎脸,一味痴缠。你滚!红姐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下回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杀你为红姐报仇!”长剑一拔,耿照踉跄倒退,面灰心死,紧握着不住渗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却在廊间与黄缨撞了个满怀。

“喂!你来得正好,胡大爷找你呢……”黄缨笑意一凝,尖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谁伤了你?”急着查看他的伤势,却被耿照轻轻挥开。他抬起一张如槁木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自己保重。”失魂落魄的走了开去,忽然回头低道:

“是我自己不好。多谢你了。”

◇◇◇◇◇◇◇◇◇◇◇◇◇

黄缨追不上他的脚程,气喘吁吁回到茶靡别院,进门却见采篮拄着剑瘫倒在椅中,脱鞘的剑刃染着鲜血,红渍由刃底一路流到剑尖,在地上汇成小小一洼,令人怵目惊心。

“是你伤了耿照?”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

“你同他说了什么?”

采篮惊魂甫定,但情绪仍十分高亢,一撑起身,尖声叫道:“那种无耻之徒,我恨不得杀了他!他……”话没说完,黄缨右手扬起,“啪!”猛甩了她一个耳光!采篮被搧得目瞪口呆,抚面倒入椅中。

“那个‘无耻之徒’千辛万苦把你从万劫刀下救了出来,不但在红螺谷为你解毒,还背着你逃上白日流影城!没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几百斤的大石刀砍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死,或被妖刀附身而死!”

黄缨面色一沉,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

“谁都可以骂他无耻,偏就你不行。如果他真的无耻,当然就该舍下你,让你被碧湖乱刀分尸,砍得血肉模糊,一报毁容之仇!忘恩负义,还有脸教训人家,你才无耻!”

采篮似是吓傻了,望着她簌簌发抖,仿佛看见妖魔一般。

染红霞木然披上降纱外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黄缨看得一愣,多看了两眼,才认出眼前这名千娇百媚的红杉丽人竟是水月门下武功第一的二师姐,揉了揉眼睛,急道:“红姐!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红霞怔怔出神,黄缨却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谁知染红霞竟纹丝不动。

“红姐!他受了伤……”黄缨急得语无伦次,比手画脚:“采篮她……你……”

染红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黄缨还待分辨,一对上她的眼神,心忽然凉了半截。

那双眼与耿照好像……是受伤淌血,又如余灰燃尽一般,灰白得令人心冷。

“不用追了。”染红霞淡淡地说着,空茫茫的目光与口吻仿佛仍置身梦中,衬着她一身妩媚动人的女装,半点也不踏实。

黄缨回望着她,似乎转过无数心思,终于提起几上的佩剑,转身奔出房门。

“这是你说的,红姐,将来你别后悔。”



【第廿四折 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晨光烂漫,清风徐来,动息扑面若有情,摇影、绕树、穿花。

横疏影裙脚翻飞,蝴蝶般穿过回廊,为防跌跤,还把长长的衣袋拈在手里,也分不清是莲步生风抑或香风化人了,心头冷不防浮起“逢着探春人却回,白马、黄衫、尘土”的词句,瞬间竟有些感慨。

谁都能有这份伤春悲秋的闲心,偏就横二总管不行——她寅时便已起身,娇润的身子里还残留这甜美的余韵与疲惫,若非有霁儿丫头分担了耿照过人的精力,只怕摇累得她手足软乏,腿心里既麻又酸。

梳洗后,简单用了点果脯香粥,横疏影便至挽香斋听取钟阳等人的报告。

尽管昨儿一整天她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预先交代了林林总总的要项目待办,钟阳、何煦等无一得闲,全忙得不可开交,只为抢在今晨以前完成任务。就在耿照尽享温柔、品尝姐姐的醉人胴体的同时,执敬司所属各部正马不停蹄赶工,堂内通宵举火,不断有信使哨队进出流影城。

才一个多时辰,横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垒至半人高的公文,听取钟阳等人的回报,正在大堂与管事司徒显农等议事,一名弟子匆匆来报:“启禀二总管,青锋照的邵三爷来啦,人正在偏厅候着。”

青锋照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中,公认历史最久、技艺最高的一家,于“三府竞锋”屡屡夺魁。今年白日流影城急起直追,但无论声名、气势、乃至于影响力等,与青锋照仍有不小的差距。

当值弟子口中的“三爷”,人称“鹭立汀州”邵兰生,乃是青锋照当主“文舞钧天”邵咸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横疏影亦挑柳眉,暗忖:“青锋照的消息好灵通!赤炼堂掌握酆江漕运,分舵遍及天下,号称‘京城以东第一大帮会’,势力不容小觑,怎会……怎会是邵家先找了上门?”不敢怠慢,莲步细碎一路漫出堂室,径往偏厅赶去。

厅内,一名中年文士正负手欣赏壁上的挂轴,生得面如冠玉、五绺长须,头戴逍遥巾,身穿青布袍,腰带上垂着一方小小青玉,衬与他凤目隆准、剑眉斜飞的清奇相貌,说不出的儒雅,正是青锋照的第三号人物,“鹭立汀州”邵兰生。

邵兰生随身只带一名侍童,童子用扁担挑了两箱行李,地上搁着一架竹制画笼,笼里横七竖八的插着画轴纸卷,其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乌木圆柄香檀为鞘,看来几与画轴无异。

她与邵兰生在锋会上有过数面之缘,倒不曾私下来往,没想到这位青锋照的三当家忒无排场,直如一名携仆云游的读书人,竹笼里剑、画并置,随意错落,行囊是卷好的铺盖衣箱等杂物,均以麻绳小心捆扎,外头还吊着铜釜瓢勺等,仿佛随时能在野地里寻处落脚,埋锅造饭……

里外上下,哪还有个世家大户的派头?庶民远游、客旅行商,也不过如此。

横疏影才绕过长廊转角,邵兰生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相候。两人搁着红槛行礼,文士彬彬,佳人盈盈,画面煞是好看。“邵某疏懒惯了,家兄说我出门总不像办事,根本是游山玩水。游手好闲之人,不比二总管日理万机,贸然打扰,还请二总管多多包涵,切莫见怪才好。”

“三爷说得什么话来?”横疏影抿嘴笑道:

“三爷闲情逸致,最是令人羡慕,每回与三爷见面都有新鲜物事可看、可听,多所获益。东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最爱与三爷见面了,三爷可千万别客气。”

邵兰生剑眉一动,拈须朗笑:“二总管这一说,我便放心多啦。”从竹笼里取出一卷画轴,解开系带,只见画中一片白须皑皑,几株墨干老梅摇曳,枝上吐蕊尽开更无一枚含苞。画中梅花尽管疏落,枝干却是瘦硬多姿,墨色响亮、遒而见骨,画面远方只有一小幢茅舍,颇得留白雅趣。

横疏影见惯名家书画,双目一亮,暗叹:“好个梅苍雪润的焦墨法!信手之至,峭枝扫空,意到二笔不到,堪称一品。邵兰生以‘鹭立汀州’为号,盛名无虚,果然是画梅的大行家。”

“此画是我年初所绘,几十张画稿之中,只有这一幅得到家兄夸奖,说有高洁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据闻二总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邵某不愿见笑于方家,只敢以此画相赠。”

横疏影连称不敢,结果赏玩,果然除了邵兰生的题记落款外,还有一方“文舞钧天”的朱红小印,篆刻苍浑朴茂,力透纸背。旁边另有两行题记:“计白当黑,云水自在,咏梅之外,更有万里江山。书付三弟。”其下整齐列着年月日期,一丝不苟,比之邵兰生流水行云的字迹,笔法更显嶙峋。

她心中暗笑:“书画寄情,这邵咸尊也未免太过正经,连在画上题记,都还要教训子弟。”轻咬着如鲜采樱桃般的润红唇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广阔,能于画中看出万里江山。我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却爱三爷画里的风过梅幽,清芬吐露,甚是宜人。”

邵兰生忍不住连连点头,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过烟云山下的小山村,见梅期将届,风中带香,这才写生一幅,作画之时,心里也无万里江山。”说着忍不住面露微笑。片刻似觉不妥,又补上两句:“但家兄于书画一道,也讲天人悲悯,胸怀之大,我所不及,尚有许多需要精进处,总是没错的。”

横疏影笑道:“是了,自从千年花石津一别,久未至贵庄拜见,不知家主近日如何?”

邵兰生大笑。“老样子。东奔西跑,一刻也闲不下来,年头又往央土赈灾去啦!二总管若来,只怕又要扑空。”

这点倒与横疏影所掌握的情报一致。邵咸尊封炉多年,除了“三府竞锋”之外,几乎不再过问武林之事,把青锋照的经营交给二弟“九华扇”邵香浦,对外则由人缘极佳、一向被昵称为“三爷”的邵兰生负责,自己却带着庄客弟子南北奔波,对赈济布施十分热衷。

去年祖龙江大涝,央土道数十县的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进北关、东海、南陵等地。朝廷处置失当,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赈也不是,无不叫苦连天,几十万灾民饥寒交迫,几乎酿成民变。

青锋照家大业大,邵咸尊率先解囊,捐了十万两白银赈灾,谁知东海道府台司衙门态度消极,镇东将军府更是多所钳制,甚至命赤炼堂封锁漕运,严拒灾民入境。邵咸尊几度陈情未果,索性带着白米棉衣,亲至两道交接处发放,又买地起屋,圈作义田招缉流亡,众人皆呼之曰“活菩萨”。

对比为虎作伥的赤炼堂雷家,“青圣赤邪”、“青善赤恶”之说不胫而走。两家三十多年来势如水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旧恨,于此事上又添一桩。

江湖人到了晚年,难免想起毕生刀头舔血,造孽无数,寄托青灯古佛者有之,为做功德、散尽家财者亦有之,但邵咸尊掌管青锋照三十年来,造桥铺路、赈灾救苦,堪称善名远播。

起初难免有公孙布被之讥,被认为欺世盗名,颇遭非议,然而邵咸尊不管他人嘲谤,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批评的杂音渐去,如今一提起东海花石津的青锋照之主、“文舞钧天”邵咸尊,普天下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横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来三爷此行,是二爷的意思?”

邵兰生摇头:“那倒不是。”从竹笼中取出一只蓝绸小包,解开首端系带,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剑来。

那短剑刃长一尺、宽约寸许,只比寻常的匕首略大些,说是长匕亦无不可,柄鞘的木质部分均裹以钧蓝色的细绒,铜件鎏金,此外别无花饰,然而有一股华贵雍容之气,绝非凡品。

“这是家兄赠与贵城独孤城主的礼物,在我出门之前,特别让我随身带着,一有机会便上朱城山来,献给独孤城主。”

邵兰生笑道:“我一路绘画写生,耽搁不少时日,拖到此时才上山,是在不好意思。家兄封炉多年,不再亲自持锤上砧,此剑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据闻城主广集天下奇珍、宝剑名刀,必定喜爱。”

那短剑入手轻盈,连身无武功的娇弱女子都能执起。横疏影轻轻抽出小半截,顿觉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剑刃上波光粼粼,似有无数游鱼清影,于塘底侧身巡回,若潜若翔,正是青锋照正宗嫡出的独门特征,取其“青锋照面若游鳞”之意,故而得名。

在剑刃底部,接近锷部的剑棱一侧,镌有两枚指甲大小的方正古籀。饶是横疏影博通诗书,也多看了两眼才能稍稍辨识,俏脸不禁一变:

“‘正气’……莫非是‘钧天九剑’之一的正气剑?”

“二总管博学多闻,邵某佩服。”邵兰生拈须微笑,笑容里不无得意。

横疏影倒抽一口凉气,强笑道:“如此大礼,怎可无功生受!三爷,这……”

邵兰生举手作安抚状,笑道:“宝剑赠英雄,乃理所当然之事。以贵我两家的交情,又岂止于一柄剑而已?礼尚往来,二总管切莫在意。”

现掌青锋照大权的邵家三兄弟里,只邵咸尊一人是青锋照的嫡传。

三十年前妖刀作乱,东海七大门派损失惨重,前代青锋照之主急公好义,门下弟子前仆后继,俱都折在妖刀圣战一役。所幸邵咸尊身为首徒,承袭一身绝艺,继位后重新开枝散叶,师门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锋照的锻造技术远胜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直追当年玄犀轻羽阁之盛名。单论铸炼之精,说“文舞钧天”邵咸尊是当今东海三大铸号第一人,恐怕异议不多,就连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应都直承不如,青锋照的实力可见一斑。

据说邵咸尊封炉之后,回首毕生所铸,特别选出质地最优、制程最精,而又具有不可取代之特性的九把剑,号称“钧天九剑”。九剑中七柄已有其主,邵咸尊封炉之后,每届竞锋大会青锋照钧延请一位剑主携剑参加,连续六年蝉联锋首,不仅声名大噪,剑主亦觉于有荣焉,武林地位大大提升,宾主俱欢。

这柄短剑“正气”,便是传闻尚未有主的两剑之一。

横疏影怎么说也是兵器的大行家,传说中的“正气”在手,顾不得待客礼数,颔首道:“妾身有僭了。”将短剑擎出鞘来,只觉极轻极薄,秋泓般的剑光一现而隐,并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觉寒毛竖起,可见快利。

她手腕外翻,将短剑平举朝前,剑柄之末的剑首部位贴近鼻尖,轮流闭起双眼,果然见得剑脊笔直,两刃研磨均平,剑骨剑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转头吩咐钟阳道:“去取一柄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来。”

流影城器作监的刀剑,共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级,后四级用以区分量产品的优劣,也就是出自学徒之手,前四级则是各房匠级师傅的作品等级,房号也标示不同水准,前优后劣,以此类推。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便是量产品中的顶级之作。

钟阳取来刀器,横疏影命他擎出鞘来,“正气”轻轻一挥,剑刃倏地没入刀口,寂然无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削下一小截来。在场钟阳、何煦等都是见惯名兵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觑。

“好锋利的一柄‘正气剑’!”

横疏影于兵器上阅历过人,目光如炬,登时看出此剑的奇异处。

凡兵器快利者,其质越坚,刃体越强,才能研磨细锐,也因此比重越大。除非用的不是钢铁,而是其他特异材质,否则大至砍刀小至匕首,无一例外。此乃不变的道理。

这柄“正气”兼具“轻”、“锐”两项相背的属性,显然是在剑刃与剑芯的钢材上作了巧妙的配比,使剑刃极坚,能承受高温差的淬火,以及更细致的打磨抛光,削铁犹如裂纸,剑芯却须减轻重量,同时仍能提供剑身所需的强度。一旦放大到了寻常长剑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钢材太重、剑芯却相对脆弱的严重缺陷,然而缩小制成短剑,却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结舌。

此外,横疏影娇小力弱,能持剑轻易削断刀头,显示剑刃用钢极少,甚至混入玄铁一类的材料提高强度,同时又能在如此严苛的轻量标准之下铸成神兵,而剑脊韧性十足,同样是用钢极少,掺入延展性极佳的珍稀材料乌金,才能达到大幅减轻重量的效果。

运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术铸剑,本是青锋照一脉独有的特色。而剑刃、剑芯分开制作,拼合时却无一丝缝隙,通体无暇,连对着光线都看不出嵌合的痕迹,则是邵咸尊铸剑三十多年来,得意傲视东境的惊人技艺。

“这柄正气剑,巧就巧在一个‘短’字。”横疏影凝视片刻,不由喃喃:“只可惜,它也只能是这般大小。若能铸成三尺秋水,岂非天下无敌!”她醉心于剑的巧夺天工,此话本是无心,忽然省起自己失利之至,心底掠过一丝懊悔:

“流影城与青锋照终究是对手,立场敏感。若被曲解为贬义,却该如何是好?”

谁知邵兰生毫不生气,捋须一笑,居然颇为赞同。

“当年家兄铸成此剑,我说的话也与二总管一般。家兄却开解道:‘正气也者,不在长而在坚,义之我欲,取舍须靠本心。圣人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持以卫道,则一丈之锋可也,一尺之锋亦无不可。此剑我以‘正气’命名,便是这个缘故。’”

邵兰生笑道:“我后来一想,实在是有道理,便觉坦然。”

横疏影暗自松了一口气,忙将短剑还鞘,连同蓝绸剑一一并交给钟阳,叹道:“家主的胸襟气度,也可比圣人啦。妾身代敝上谢过家主、三爷,得此神兵,敝上必然欢喜。”两人推让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唤婢女换过茶点飨客。

“三爷此行,该不是专程前来赠剑的吧?”横疏影以被盖轻刮茶面,含笑啜饮。

邵兰生笑道:“的确不是。不满二总管,家兄近日接获消息,说镇东将军府有意介入三府竞锋利,让我在旅途间留点心。前几日我来到王化镇左近,听闻将军特使已上得朱城山,果然应了家兄之言,专程来见二总管一面,打探消息。”

横疏影心中一动:“青锋照接获线报,竟还早了本城两月余,看来镇东将军府在京里活动时走漏风声,却不知是慕容柔有意为之,还是纯属意外。”

像正气剑如此名贵的神兵,邵兰生绝不能无故携出,更不会带着游山玩水,这一趟拜会流影城,定是早有安排。二邵咸尊年初便已离庄,远赴东海、央土两道交界赈灾,旅途间书信不便,以此推测:三爷口中的“近日”,应是邵咸尊出门之前。

也就是说早在两月以前,青锋照便已接获线报,知晓镇东将军府将有动作。邵咸尊让三弟带着正气剑在附近活动,一旦将军特使离开朱城山,便立刻前来与横疏影联系。

横疏影的耳目遍布天下,每年花在打点情报的费用十分可观,唯独在平望都形成死角。当年她助独孤天威出京,机关用尽,堪称九死一生,此后不曾再履央土,就连重建情报网络也是困难重重,只能倚靠行商,远不如在平望都长期经营人脉的青、赤两家。

东海三大铸号中,流影城与青锋照一向交好,赤炼堂则是倚恃庞大的帮会势力横行惯了,跟谁都不好。与青锋照交换情报、互利共生,向来是横疏影的主张,她将岳宸风之言转述一遍,邵兰生摇头冷笑:“这明摆着要打擂台了。与‘八荒刀铭’刀上见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须有几分运气。”

(果然……青锋照早就知道了。)

横疏影察言观色,见他无甚意外,不觉大起狐疑。

“确认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赔上一柄‘正气剑’?”

邵咸尊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派三弟携剑而来,乃是棋盘上的一只活棋。

镇东将军府强势介入锋会,这是三大铸号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是从未遭遇过的情况,在最有可能携手合作的对象附近,预埋一只进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马,是想当然尔的事,要是换成横疏影也会这么做。

问题是:若岳宸风离开朱城山后,流影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邵兰生就没有专程上山的必要。他应该带着正气剑尽快返回花石津本庄,飞马请回邵咸尊,等流影城派来使者,寻求合作——

弱的一方本就该主动寻求合作。如此一来,才能任强的那一方予取予求。

但邵兰生并没有这么作。他亲上朱城山,献出“钧天九剑”之一的名兵正气,必然还有其他打算,其价值甚至在正气剑之上。在岳宸风之后,朱城山若有堪称“超乎预期的变化”的,那也只有……妖刀天裂了。

(难道,邵三爷是为了天裂刀而来?)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弯说话,何煦匆匆入禀:“二总管……”抬望一眼,欲言又止,便只一瞥,横疏影已与他换过颜色,凭借长久以来的默契,判断来人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淡然道:

“起来回话!三爷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何煦起身道:“水月停轩的许代掌门等一行,求见二总管。”

(徐缁衣?哼,来得好快!)

她前夜曾派遣一支武装骑队驰援断肠湖,并修书一封,让骑队队长面呈水月停轩的代掌门徐缁衣,简单交代染红霞等人的情况。

次日骑队回城,说天明之际在中途遇上许代掌门一行,同返水月停轩探查时,已不见妖刀踪影。徐缁衣安顿伤患后,也让骑队带回口信,除了感谢云云,更请横疏影照顾师妹,过些时日将上山拜谢,并接回染、黄等四姝。

没想到才两天光景,这位代掌门便已投帖拜山,亲自前来,若非接回染红霞一事关系重大,非得代掌门亲自出马,便是断肠湖那厢并无大碍,妖刀杀伤不多,无需代掌门坐镇指挥。无论哪一个理由,均是突兀之至,极不寻常。

横疏影不动声色,点头道:“快请!”一边起身向邵兰生告罪,殷勤道:

“三爷这回,千万要在朱城山多待几日,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我让钟阳给三爷安排一处舒适雅致的独院,三爷好生歇息,稍解旅途疲惫。午间再为三爷设宴洗尘,有关四府竞锋之事,我们筵席上边吃边聊。”

谁知邵兰生纹风不动,怡然笑道:“二总管休忙。我与代掌门许久不见啦,今日在贵城偶遇,也算是难得。二总管如不介意,邵某原想借花献佛,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与旧友一叙。”

邵兰生是青锋照对正道六大派的联络人,素与各派首脑交好,此说倒也非天马行空,横疏影不好推辞,只得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三爷稍候。何煦!有请代掌门,绝不可怠慢。”回头吩咐钟阳:“速请染二掌院来偏厅一晤。”两人领命而去。

要不多时,一阵如檀如麝的淡雅清香飘入厅堂,钟阳引领宾客而回,为首之人身段婀娜,生得高挑修长,腰肢既富肉感,曲线却又紧致结实,连接上下首的饱满胸脯与浑圆美臀,居间忽如险壑凹陷,落差之大,堪称“觼腰”,一身乌衣雪履仍不减风姿,正是水月代掌门徐缁衣。

横、邵二人起身相迎,横疏影笑道:“许久不见,代掌门益发美丽啦!真个是天仙化人、风姿出尘,令人好生相敬。”

徐缁衣微笑道:“二总管又笑话我了,读经修道,参的是生死解脱,身躯容貌不过是一具空壳皮囊,不足挂怀。”妙目微抬,颔首道:“啊,三爷也来啦。久未至花石津拜望,不知家主及二爷可好?”

邵兰生拱手道:“多谢代掌门关心,两位兄长俱都安好。家兄还特别嘱咐,待得杜掌门出关,让我一定要走一趟断肠湖,多多拜望她老人家。”徐缁衣笑道:“有劳三爷和家主费心了。待家师功成出关,定然传帖江湖同道,来水月停轩一叙,邀月举杯,对影论剑,届时还要请三爷赏光。”

邵兰生喜道:“那邵某便引颈企盼,恭候佳音了。”

后头几人鱼贯而入,横疏影认出其中一名锦袍官靴,双掌如铁的紫膛大汉,心中微凛;“怎连他也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如春风,碎步相迎:“久违啦,谈大人,去年锋会一别,妾身一直还未上白城山探望老台丞,不想谈大人先我一步,倒来朱城山看我啦。”

那紫膛大汉正是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他出身西北边陲的火工名门赤鼎派,又历练过都作院利器署丞、军器少监等职位,萧谏纸借重他的专才,指派担任“三府竞锋”的莅会代表,与横疏影几乎年年碰面,两人堪称熟稔。

谈剑笏抱拳道:“不请自来,还望二总管恕罪。”他对冶金铸炼十分娴熟,又曾做过京官,对平望都的了解甚深,于公于私,向来与横疏影颇有话聊。今日却显得有些尴尬,客套两句后变退至一旁,神情凝肃,似是心事重重。

“这人太过耿直,面上藏不住心思。此番上山,定然有事。”

横疏影心思飞转,忽见谈剑笏身后除了两名随侍的院生外,另有一名相貌英挺,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生得儒雅俊秀,气质不凡,只是容色灰败、神情憔悴,既似身受内伤,又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双手空荡,未携兵刃,入厅时一瘸一拐的,腿上似乎不太方便。横疏影想起谈剑笏的师承来历,心中暗忖:“莫非是谈剑笏的子侄辈?”

谈剑笏与邵兰生也都相熟,众人寒暄一阵,各自坐定。那青年公子坐在谈剑笏身边,未如随行的院生般都立于座后,横疏影暗忖:“此人必定不是埋皇剑冢门下,更不是赤鼎派立的青年后辈,才得与谈剑笏平起平坐。”又多看了几眼,心念一动:

“难道……是他?原来如此!”

她心中有谱,反倒宁定下来,也不忙着开口,却听许缁衣道:“感谢二总管收容敝门师妹。这份恩情水月一门深深感念,日后定当补报。”

横疏影心想:“‘日后’?那是指今日之事,用不上这份人情了?哼!”不动声色,抿嘴轻笑道:“代掌门台客气啦。水月门下,俱是世间少有的女杰,且不说令师那愧煞须眉的‘红颜冷剑’,便是‘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里的三叠玄衣之剑,也是东海道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人情求都求不来,算算还是我占了便宜。”

许缁衣扑哧一声,掩口道:“二总管今日,净拿我寻开心。”

两位美人言笑晏晏,满厅如绽春花,理当是赏心悦目至极,但举座只有邵兰生微微一笑,捧起杯盖敛目啜饮,谈剑笏正襟危坐,神情与姿态都十分僵硬,而那青年公子却低头不语,依旧是一副失了魂的颓丧模样。一时之间气氛凝重沉闷,似是山雨欲来。

许缁衣正欲开口,忽听门外一声轻呼:“大师姐!”一抹彤艳丽影掠进大堂,来人一袭柳红绫罗兜、压银鬰金裙,裙底两只莲尖儿似的美足飒然交错,微露一双金叶红绣履,却是染红霞。

许缁衣与她同门十几年,可说是看着她长大,从未见过这个专注练武、性格像男孩子一样的二师妹如此打扮,微怔之间,两人已四手交握。她毕竟是总领一门的首脑人物,眨眼便敛起满心欢喜,又回复成平日的波澜不惊,轻捏着师妹的温软手心,柔声道:“见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染红霞眼眶泛红,不过终究是忍住没掉下泪来,低声道:“小妹无能,护不住门里的姐妹,又让大师姐担心。”

许缁衣温柔抚慰:“平安就好。若无你拼死守护,只怕门里死伤更惨,我已大致善后妥适,你别挂心。”染红霞点了点头。

许缁衣上下打量她几眼,轻笑道:“你这样打扮,真是好看极啦。”

染红霞低头不语,雪白的玉靥飞上两朵红云,益发显得心神虚浮,容颜白惨。许缁衣看出不对,低声问:“你受了伤?”染红霞先是点了点头,略一迟疑,又摇了摇头。

许缁衣向众人告罪,将染红霞拉到厅堂一角,两人交头接耳,说了好半晌的话。

染红霞俏脸雪白,虽是主要说话的那一个,但时时低垂粉颈,双颊染绯,衬得颈润如玉,更无一丝血色,有种病美人似的惨白,许缁衣却是听多说少,神情平静,难辨喜怒。

末了,染红霞似是交代完毕,许缁衣拉着她的手,姣好的樱唇凑近她耳畔,飞快说了几句。染红霞听得身子一震,本欲抬头,却被师姐挽住,直到许缁衣说完,才被拉着轻轻点头。两人从角落回座,横疏影从头到尾只是含笑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多谢二总管的照拂。”许缁衣淡然道。

“本门经此一役元气损伤,等我整顿复原,再请二总管前来,让敝门上下尽心款待,聊表谢忱。我这四位师妹叨扰已久,二总管若无其他的吩咐,我想先带她们回断肠湖,改日再备齐礼物名帖,向城主道谢。”

谈剑笏听得一愣,似乎许缁衣所言与两人之前的约定大有出入,惊讶之余,脱口道:“代掌门,你这……”

许缁衣神情平静,含笑垂眸,竟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心中暗笑:“你若坚持要提‘那件事’,你二师妹的名节势将不保。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许缁衣能将水月一门经营得有声有色,果非侥幸。”面上却笑得亲切,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碧湖姑娘尚且昏迷不醒,我让钟阳为代掌门备一辆平稳的篷顶太平车,以免旅途辛劳,更伤身子。”

“多谢二总管。”

谈剑笏愣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虽不知许缁衣为何违背约定,但看样子,水月停轩今日是决计不扮黑脸的了。要是水月众姝当真铁了心,二话不说起身离去,自己这一方大势尽去,恐怕将失去诘问的良机——

万般无奈的副二台丞清了清喉咙,起身道:“二总管,数日之前,四大剑门于灵官殿围捕幽凝妖刀一事,谅必二总管亦有所闻。”

始终安坐一旁、含笑饮茶的邵兰生一听“妖刀”两字,凤目不禁掠过一抹精光。

横疏影看在眼里,雍容一笑,微微颔首。

“妾身所知不多,仅止于江湖传言。谈大人及诸位辛苦。”

谈剑笏没听出她的客套,续道:“二总管消息灵通,下官便不再赘述。总之当夜殿众,幸得‘琴魔’魏无音魏老师技压魔刀妖魂,才没让伤亡继续扩大,只可惜匆匆别后,迄今尚无魏老师消息。”

“那妖刀之邪异,下官与许代掌门等诸位,当时是亲眼目睹,若不及早商讨因应之策,只怕后患无穷。依下官之见,东海七大门派应立即召集盟会,携手合作,以免重蹈三十年前妖刀祸世的覆辙。”

“谈大人所言甚是。”横疏影道:

“流影城一向敬重萧老台丞,若有用得上敝城的地方,还请谈大人吩咐一声,流影城上下愿效犬马,绝不推辞。”

谈剑笏没想到她忒好说话,不觉松了口气,喜上眉梢:“既然如此,下官便直说了,据闻三日前,镇东将军特使岳宸风岳老师上得朱城山,席间遭一此刻持刀袭击,所用似乎是传说中的天裂妖刀,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横疏影从不以为能够一手遮天,早有准备,爽快点头。

“确有此事。”

谈剑笏精神大振,连忙问道:“这柄天裂妖刀,可否让下官带回白城山去?我家台丞唯恐妖刀乱世,日夜忧心苍生武林的安危,能多封起一柄妖刀,台丞也当欣慰不已。”

横疏影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清茶,轻摇螓首。

“这件事,请恕妾身爱莫能助。”

“二总管这话……是什么意思?”谈剑笏听得一楞。

“当日天裂妖刀肆虐之后,敝上下令将出事的不觉云上楼以石板封死,门窗均浇以铁汁,外头再以铁链层层锁住,谁也进出不得。那把天裂妖刀便封死在楼子里,与世隔绝,连我们自己都取不出来,自是十分安全。”

邵兰生诧然接口:“那妖刀天裂封进了楼里?”忽然省起自己的唐突,赶紧举杯相就,不料杯中已空,顿时有些尴尬。横疏影轻咬唇珠,忍笑道:“是啊!我本以为这法子未免荒唐,现下一想,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谈剑笏料不到独孤天威竟如此之绝,顿时语塞,支吾半晌,仍不死心。

“既然刀取之不出,下官……也无话可说。但当日制服天裂妖刀、将岳老师从刀下救出的,不知哪位高人?二总管若不介意,可否请此人出来一见?”

谁知横疏影只是淡淡一笑。

“这个,恕妾身不便透露。”

谈剑笏心急如焚:“二总管有所不知。当年曾参与封印妖刀之战者,魏老师如今下落不明,杜掌门于短期之内又无法出关,寻找其他能克制妖刀的高人,实是当务之急。”

横疏影敛起笑容,淡然道:“城中家事,总又不足外人道处。谈大人恕罪。”

谈剑笏还想再劝,横疏影忽道:“不过,妾身有件事,救非谈大人不可啦。”轻轻击掌,钟阳领着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汉,合力抬上一只巨大的乌木长箱,模样既似棺材,却又比寻常棺材更加狭长,八角十二边均以木构楔接而成,通体竟无一根铁钉。

“二总管,这是……”

“谈大人,这箱里贮的,乃是当日追杀染二掌院一行的万劫妖刀。”横疏影解释道:“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我特别着人四出搜寻,费尽千辛万苦才打捞上来。据说万劫妖刀以碰到人体便能寄体,打捞吊起时均不能与人体接触,为此敝城还牺牲了几名弟子,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成功。”

她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妾身想,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当,终究还是交给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保管为好。敝城已备妥车马,供谈大人运送之用,若须人力支援,我亦可分派弟子随行,听任谈大人调遣。”

谈剑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讷讷地望了染红霞一眼。

染红霞欲言又止,许缁衣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两句,她才对谈剑笏点头。

“当日在断肠湖畔大闹的,的确是万劫妖刀。妖刀后来脱离刀主之手,坠入红螺峪底的无生涧中,这也是有的。”话虽如此,毕竟没有人打开木箱来确认。染红霞的回复乃是针对横疏影“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这一句,既未肯定箱中所贮的确是万劫,也没提妖刀附身的细节,三言两语轻巧带过,当然是出自大师姐许缁衣授意。

谈剑笏没听出中间的微妙关窍,心想:“看来流影城有意相帮,没有自把自为的打算。二总管宁可献出万劫妖刀,也不愿唤出制服天裂之人,看来是真有难言之隐。也罢!我先将妖刀带回埋皇剑冢,余事待禀明台丞之后,再由他老人家定夺。”起身拱手:

“有劳二总管费心。下官先将万劫妖刀携回白城山,交由台丞发落,请。”

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在场身份最高,一离座位,余人也跟着站起来。

横疏影下阶相送,忽有一名弟子匆匆入禀:“启禀二总管,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鹿道长求见。”奉上泥金帖,垂首退至一旁。那不发一语的青年公子听见鹿别驾的名号,不由自主攒紧了拳头,谈剑笏与许缁衣隔空对望,心中均只一念:

“他也来了!”

横疏影不动声色,玉手轻挥:“快快有请。”瞥见谈、许,甚至邵兰生也跟着回座,满厅离人不离,却非是离情依依,心中冷笑:“为逼我交人,连鹿别驾都能指望了?哼!”

鹿别驾身为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又是刀门一脉的宗主,最重排场,便是入得流影城来,也是八童簇拥的派头。所幸这座偏厅十分宽敞,犀角玉带、鹤氅飘飘的鹿别驾当先跨过高槛,身后捧着刀剑琴卷的八名道童鱼贯而入,竟丝毫不显拥挤。

他乜着一双湿润黑眸,电一般扫过厅内诸人,在那脸色苍白的青年公子身上略一停留,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狠厉笑意,转头冲横疏影一稽首,含笑道:“二总管!你这儿高朋满座,如此热闹,怎就没想到邀本座前来?”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是修道仙家,仙踪杳然,邀以金帖书柬未免亵渎。所幸妾身又焚香祝祷的习惯,轻烟传讯,上达天听,瞧!道长这不是来了么?”鹿别驾知她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但毕竟听着舒坦,也只淡淡一笑。

横疏影特别延他坐上西首大位,鹿别驾却一挥袍袖,森然道:“不必了!二总管,咱们开门见山,无须浪费时间。我今日前来,本想向二总管讨一个人,不过现下,恐怕要讨两个。”溢满眼眶的湿润黑眸滴溜溜一转,斜睨着那名青年公子,目光阴沉怨毒,殊无笑意。

那公子丝毫不惧,冷冷笑道:“鹿老杂毛!你找儿子找上朱城山来了么?”

鹿别驾脸色陡变,阴恻狠笑:“沐云色!你师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头了,你才来迎灵么?魏无音若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

横疏影心中一凛:“果然是他!”却见那公子霍然起身,戟指怒目:“老杂毛!胡说什么!”鹿别驾眉宇轩起,忽然明白他还未接获噩耗,不由得环抱双臂,闭口不语,笑容里满是恶意。

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正是琴魔末徒、指剑奇宫“风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灵官殿大战之后,沐云色腰腿俱伤,身负内创,只得随谈剑笏暂至湖阴驿落脚。次日清晨,苏彦陛等天门弟子率先离去,随后许缁衣、任宜紫也返回断肠湖,直倒昨日许缁衣才又出现再湖阴驿,并带来万劫妖刀大闹水月停轩、天裂妖刀在白日流影城现身的消息。

“按代掌门所说,”事关重大,三人不得不僻室密谈,谈剑笏道:

“是那个名叫‘耿照’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救得岳宸风一命?幽凝妖刀的能为,我们是亲眼看见的,若非魏老师神功盖世,当日灵官殿里恐无幸者。区区一个无名少年,也能对付妖刀?”

许缁衣微蹙娥眉,缓缓说道:“根据敝门弟子的证言,当日万劫妖刀肆虐时,也是一名自称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我接到流影城横二总管的口信说,说我二师妹等被万劫妖刀追杀,一路逃上了朱城山,目前正受她的庇护,两相对照,似乎真有个能对付妖刀的奇异少年。”

谈剑笏是坊官出身,作风务实,最不爱空谈揣测,一拍大腿:

“既然如此,咱们索性走一趟朱城山,当面向横二总管请教。流影城主是皇室贵胄,白日流影城更是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于公于私,谅必不会置身事外,放任妖刀作乱。”

许缁衣半晌都没接口,凝神片刻,才苦笑着摇头。

“谈大人光明磊落,急公好义,旁人却未必如此。”她轻叹了口气,蹙眉道:

“东海七大派众,青锋、赤炼、流影城三家,将重心放在铸炼事业的拓展上,由来已有十数年,它们结交官商绿林,周旋于朝野,只怕比关心江湖事要多得多。今年的三府竞锋大会迫在眉睫,据说镇东将军府那厢动作频频,横疏影是个锱铢算计的性子,流影城当以锋会为先,未必肯淌浑水。”

妖刀乱世,苍生无不受害!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谈剑笏一愣,直是不可思议。

“代掌门的意思,是横二总管有意隐瞒?”

“她给我的信里,对那耿姓少年只字未提,也刻意回避了万劫妖刀之事。”许缁衣沉吟:“由此推断,流影城并无涉入的打算。琴魔前辈目前下落不明,家师短期之内又无法与外界接触,那少年若能独对万劫、天裂两柄妖刀,其中定然含有对抗妖刀的重大关键。”

“换言之,他是一枚决计不能放过的棋子。”

眼见许缁衣、谈剑笏都已开不了这个口,万不得已,沐云色本想跳将出来,一肩担下讨人的责任,此刻听鹿别驾之言,却不禁脸色大变,再难保持冷静:“老杂毛!你净胡说些什么?”

鹿别驾冷笑:“沐四侠若然不信,尽管去问横二总管。”

沐云色猛然转头,横疏影微一颔首,轻叹道:“沐四侠请节哀。当夜染二掌院投奔敝城时,魏老前辈已不幸仙逝。妾身命人以棺木贮装遗体,并多盛入香料防腐,日前派出快马上龙庭山,请韩宫主派人前来迎灵。”轻轻击掌,何煦唤人抬来一具乌檀木棺,用料作工均极是名贵,非同一般。

沐云色扶案起身,用颤抖的双手推开棺盖,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双膝骤软,“噗通”跪地,抓着棺缘嚎啕大哭,哭声宛若兽嚎,仿佛撕心裂肺一般,闻者无不凄恻。横疏影心想:“琴魔半生孤傲,脾气怪异,看来却是极受弟子爱戴。百年之后,尚有传人能为他这般伤心难过,哭欲断肠。”

沐云色浑身剧烈颤抖,双手指节揪得青白,忽闻“喀喇”两声,棺廓竟被硬生生掰下两块。碎裂的木片将手掌心刺得鲜血直流,沐云色却恍若不觉,眼泪流尽后,又是一阵呕血般的嘶声干嚎,更频频顿首搥地,额际、手掌迸出鲜血,地上棺缘俱都染出一片殷红。

众人被他的哀痛情状所慑,全都呆立不动,竟无一人敢上前劝解。

沐云色大哭不止,忽然张口“呕”的一声,仰天喷出一蓬血箭,点点殷红如蕈雾撒落,溅得他一头一脸!总算谈剑笏及时回神,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右手轻拍他的背门几处大穴,抑制走乱的体内气血,左掌运动元功,抵住沐云色腰眼,渡入一股雄浑刚正的内息。

沐云色眼前一黑,本将晕厥,得他浑厚的内力之助,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谈剑笏挥开,转头质问染红霞:“我……我师父是怎么死的?他死之时,是……是你在他老人家身边?”

染红霞身子一颤,本能便想摇头,许缁衣却轻轻捏紧她的裙腰,口唇微微翕动。她迟疑片刻,点头道:“是……是我。”便将当日背万劫追杀、途中巧遇魏无音及赤眼妖刀一事,扼要说了一遍。许缁衣有意借此辟谣,并未插口,染红霞说到坠入红螺峪时,便三言两语模糊带过,见大师姐满意点头,这才闭唇收声,不再言语。

鹿别驾露出一脸悲悯,啧啧摇头:“好惨哪!死在自己的徒儿手里,果真是苍天不仁。”谈剑笏怒目而视:“鹿真人!你是吃斋修道的,何必这般挖苦人!”鹿别驾冷笑不止。

沐云色双肩颤抖、髻散发摇,惨败的面色浮现病态的彤艳,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地断气,呕血身亡。“鹿别驾……”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若非是你,我师父又怎会受我三师兄暗算?若非是你,我三师兄又怎会木橛入腹,非死不可?你有种干下这些事,怎不知要……”

“……杀人偿命!”

语声乍落,颀长的身形拔地倏起,双掌一推,猛然轰向鹿别驾!

谁也料不到内伤沉重、腰腿受创的青年公子,竟有余力向天门副掌教发动攻击,动作之快、掌势之迅疾,连近在咫尺间的谈剑笏、许缁衣等也不及反应。但或许是伤心过度,疲病交煎之下,首当其冲的鹿别驾并非难以抵挡——

他见这掌来势虽快,却不带丝毫破空响声,显是沐云色重伤无力,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已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内息,掌势轻飘飘的无甚威力,不由得一声冷笑,左掌曲成鹰爪转出袍袖,暗提十成元功,打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间,发劲震死这头不自量力的半死愚畜!

谈剑笏看出他的用心,明知来不及,还是拼命想扑过去阻止,忽然间福至心灵,脑海中闪过一念。

——欲解不共戴天之仇,唯有百死无悔之招。

琴魔师徒在生死一瞬的当儿,极可能做了同样的判断。上一次魏无音低头示弱的结果,几乎将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彦清劈成两半,令灵官殿大战的胜负形势于眨眼之间逆转。那……沐云色呢?

“鹿真人,快避开!”谈剑笏不顾一切地大喝:

“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是‘不堪闻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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