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半夜,我被罗姨从床上叫醒。窗外是上海冬季少见的大雨。震耳欲聋的的争
吵声从楼上传来。二婶铁青着脸守在楼梯口看我。我迷糊着走到她跟前,她瞥了
眼我衣冠不整的样子,冷冷的说:「上去吧,等着你呢!」
我跟着二婶的脚步缓缓的跨着木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丝毫遮掩不住楼上的
争吵。我一下子恐惧起来,直到走到二楼客厅的门前,二婶轻蔑的眼神深深刺痛
了我的自尊。她握上门把的那一刻,我的心静了下来。没来由的,仿佛狂风暴雨
里旷野上的一株小草,仍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坚定自若!我知道,这一刻,决定
我今后人生的真正时刻,这才到了!
声音一下子突然静了下来,房间里烟雾缭绕。使我不能分辨出清晰的脸色。
不大的客厅里围成一圈放置着几张沙发,除了二叔和砚秋,还坐着一个和二
叔年纪相近的老人。
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一见到她的脸,我就愣住了!柳月茹!!!
天呐,我本以为已经做好的心理防备,一下子就给击溃了!柳月茹,我都把
她给忘了!!!
四张脸都盯着我看。我却死死的对着柳月茹看,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生动的
她,第一次,这个女人这么鲜活的出现在我的眼前。在她面前,我算什么?似乎,
人家才是正主,我,才是那个破坏感情的坏女人吧!
我一下子无地自容起来!
砚秋站起来往我身边走。握着我的手,示意拉住我坐下来。我没动弹,二叔
死死地盯着我,眼上的眉峰拧成了川字。他把一支烟狠狠的掐到烟灰缸里。吐出
一串烟,说:「小韩,你坐,我们好好谈谈。」
砚秋再拉我,我还是没动弹,我的下肢已经没有知觉了,不敢动,怕一动,
那层伪装起来的保护层就会真的撕裂的粉碎。
二婶走过来,拉着我坐到一边空着的沙发上。把我按进了沙发里:「小韩,
你坐好,听长辈们说!」
「小韩,你不要紧张,这里没有外人,柳叔叔也是你外公的老战友!」
我诧异的转脸朝那个陌生的老人看去,也姓柳?那么就是说,是柳月茹的父
亲了?
老人对着我点了个头,倒不是冷漠,似乎很有些生气的样子。
二叔沉厚的声音,仿佛闷雷一样在我的耳边呼啸。我顾不上恐惧,用上了全
部的精神集中听二叔的话,我在等着我的审判结果。
砚秋倚在书柜边,听着二叔的声音,他没有说话,却转头看向了我,二叔凌
厉的眼神在砚秋的脸色凶狠的扫过,砚秋却浑然不觉,只顾深情的看着我。
我的脸一下子通红起来,因为,不只是砚秋在看我,柳叔叔同样在盯着我看,
而柳月茹的眼神,自我进到房间,压根就没有从我脸上移开过!
「唉!」二叔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过头又对着我说:「小韩,现在是新时代
了,我们老了,也不能拿出封建大家长的独断专行,我也问问你的意见,你考虑
考虑。」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很迫切的样子,我自己都没察觉到。
「是这样的,我打算让砚秋回到上海来工作,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说到
这里,二叔顿了一下,看我的反应,我知道还有下文,没有吱声,二叔的眼镜又
分明泛出了一丝狠厉的凶光,随即却转成了明亮的神色,似乎对我有一丝欣赏。
「实话跟你说吧,国家前两年在上海组建了一个很大的钢铁生产厂。现在还
缺人,我是考虑让砚秋去厂里工作,至于你嘛,我会让你去部队文工团。」
「孩子怎么办?」我随即敏感的问到。
「我来养!」柳月茹脱口而出:「我不在乎砚秋和你的私情,你们的孩子我
会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条件是,你得离开砚秋,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我噌的一下站起身来:「我可以离开砚秋,可是劭秋是我的孩子,我要带走!」
「砚秋,你怎么说?」二叔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发火,转头再次问向了砚秋:
「我再问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你不要为你的选择后悔。人生的道路,都是自
己走的,你到底要选择哪条路,选定了,就不能回头!」
砚秋放下抱着的胳膊,从书柜边走到我身边,坐下,握着我的手:「叔叔,
我要对她负责!」
二叔不再言语,闭上眼睛仰头靠在沙发上,再次重重的长叹了一口气。
「啪!」柳月茹站起身来冲向砚秋,甩开巴掌狠狠的抽了砚秋一耳光:「陈
砚秋,你好,你很好,这一掌是我还你的情意,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你今生别再
让我见到你,不然,你会后悔的!」
门被柳月茹用力的甩开,随后又重重的摔上了。她风一样的冲了出去。隐隐
的,我能听到她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柳叔叔铁青着脸站起来,默默的从衣架上取下衣帽,转头握着门把的时候,
朝二叔说了一句:「老陈,咱们的情分,这也就算是尽了吧!」
说着,摇摇头带上门,也走了。
二叔自始至终都没有回一句话,客厅里的气氛压抑的令人发寒。就在我以为
二叔是睡着了的时候,他依旧头倚着沙发,突然幽幽的说了一句:「你们明天也
回去吧。」
三十五:父亲和母亲下葬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五,漫天大雪,刺骨的寒风卷着
雪花直往我们的身子里钻。砚秋抱着父母的骨灰罐,我抱着孩子。当我们的摇橹
停在下坊渡口时,已经是村支书的陈大牙领着韩家和方家的一群族人聚在渡口,
人们神情凄凉,却并不因此而显露出痛恶我们的神情,我和砚秋原本很忐忑的心
一下子轻松起来。
方家的老族长老田螺勾着身子越众而出:「秋林和连珍都是横死。这是他们
前世的孽债,这辈子算是还清了,我们两家吵也吵过了,打也打过了,冤家宜解
不宜结。所以今天一起来发丧。可是他们都是枉死,所以我们族里商量,就不给
他们戴孝了,你们做子女的尽尽孝吧,也是因为做了枉死,说不得,他们是不能
进祖坟的,所以,我和老韩头商量,就让他们下葬在房山脚下,你们看,这样可
好?」
砚秋点了点头,我没说话,这样也好,恩恩怨怨一辈子,父母大概也不愿意
和族人挤着,听别人的闲话。所以我只顾看向砚秋,他点头了,我便算默认了。
摇橹领头,一连串的棚船在后面跟着。到了地头,村里的瞎眼老师傅春学托
着个罗盘装模作样的转了几圈,选定了一处地方,又吹嘘这地方有多好多好,风
水是如何上佳。我无意听他啰嗦,族人挖好坑,拍平了坑底,用一圈青砖铺好地。
我把父母的骨灰按着老瞎子的指导放置好。看着骨灰罐被泥土一点一点埋没,
我的心一点一点的酸痛起来。此刻,一切的慌乱和纠结过去。我才真切的意识到,
我和父母,已然是天人永隔了。我的泪水就这么一点点的,随即是汹涌而出的,
把我浸泡进了无尽的悲伤和哀痛中。
我在父母的新坟前哭了很久很久,说不出的伤心夹杂着对未来的忐忑,还有
毁了砚秋前程的愧疚,这种种的情绪一股脑的把我埋进了悲伤中。
砚秋没有劝我,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任我肆无忌惮的发泄我的痛苦。
回村的路上,北风卷起滴湖阵阵的波浪,雪已经停了,一抹温暖的阳光洒向
湖面。我的心也被这明丽的画面烘暖,抬头望去,陈大牙正狗腿模样的凑在砚秋
身边,作势掏香烟给他。砚秋笑了,自己先从兜里取出了一支烟给陈大牙。陈大
牙满脸惶恐的接过,忙不迭的回应着:「谢谢陈书记,谢谢陈书记!」
我们回乡安葬父母这么顺便,或许是因为乡人听到什么风声了吧!
是的,二叔默认了砚秋和我在一起的决定。砚秋从市里下放到方湾做了书记。
官场我不懂,可是我知道一点,官场无秘密。这不,砚秋还没到任,陈大牙
就上赶着凑了上来。很可笑是不是!
可是也是因为砚秋的新职务,才让我安葬父母如此顺利的吧,想起来,我对
二叔的细心又是钦佩,又是愧疚。二叔虽然严厉,却是个溺爱孩子的老人。
还有5天就是新年,夕阳下的滴湖显得波澜不惊。浪很大,却能令我的心平
静。
走了一大圈的路,我又回来了。命运的轨迹,冥冥中仿佛如有定数。我从方
湾出走,尽管离家并不遥远,可是已经离开了6年。6年的时光,经历恋人的失
而复得,经历父母的离异而双双损命。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回头看去,仿佛半
辈子的精力已然耗去。竟是那么的曲折而沧桑。却竟出乎我预料的是,我兜了那
么大一个圈子那么,重又回到了原点。这究竟是我所愿,还是我所厌呢,想不清
楚,简直一言难尽!
那么,既然想不清楚,便索性不去想了吧!这动荡而混乱的1983年,再
见吧,我将用满怀的心,去引接新生的1984。去谱写我新的人生,嗯,和砚
秋一起的,新的人生!当然,还有孩子,我们可爱的劭秋!
? ?? ?? ?? ?? ?? ?? ?? ?? ?? ?? ? (第一部,完)